大美者无言(第4/7页)

正当陈寅恪年过花甲,门生纷离之日,一位年龄恰如其分,修为接近、趣味默契的红颜知己,(可叹啊,原本一个最美好的词汇,现在被滥用成什么样子了!)成为日日相听(非相见)的工作伙伴,是多么的幸运!“故黄萱的出现,实在是历史对这位更感孤独的文化老人的顾怜。”——《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

这一份工作,包括陈寅恪个人才学的巨大磁场,对于勤读不辍的黄萱,自觉或不自觉,未尝不是一个走出家庭参与社会的有力推动;一次奉献热能,学有所用的生命大转折;同时更是一种可遇而不可求的缘分。于是黄萱,这一颗看起来十分平凡的小星星,一经纳入陈寅恪的轨道,立刻和谐地旋转起来,发出微弱不熄的淡蓝之光。

一九五二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因学校经费不够,中山大学聘任黄萱为陈寅恪的兼任助教,只付一部分工资。

可以断定,黄萱全力投入工作,与付酬多少无关。解放初,周寿恺的工资已经爬上“三百八十五高坡”,即月薪三百八十五元,以当时的生活水准,维持家庭开支绰绰有余,黄萱到此时也无须贴补。这使得她特别轻松舒畅,不是因为金钱本身,而是她非常体谅丈夫自尊的心情。

一九五三年夏天,陈寅恪一家搬到周家楼上,与周家一道楼梯相通。“带着浓浓旧时王谢人家痕迹的两户人家,以礼相待,挚诚相见,人生品味俱同,更因黄萱已为寅恪先生工作这一层而有更多共同的语言。芳邻的温馨,人情的暖意,给了陈寅恪先生有几许的欢乐。”——《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

想象黄萱轻步上楼去工作,顺便端着亲手焙制的美味西式糕点,送到陈家的餐桌上;想象那傍晚时分,黄萱在自己家中,手指灵巧地织着毛衣(这也是她最擅长的啊),耳闻楼上传来陈先生的吟哦之声,不觉露出会心的微笑;想象陈先生卧病在床,黄萱为他诵读《再生缘》,略带福建乡音,愈加悦耳(至少我听起来是这样啊);想象在东南区一号的草坪上,黄萱与陈先生的夫人唐晓莹一起,主持教授夫人们的义卖冷餐会。唐晓莹是前清台湾巡抚唐景崧的孙女,能诗工画。她俩挽臂相依亭亭并立,相映得彰,周围的粉黛是否都一齐无颜色了?

想象终归仅是想象,我等俗而又俗的后人,只能凭借想象去构筑数十年前不可重返的场景。也许,周家与陈家均是谦谦君子相敬如宾,工作之余,互不相扰?

一九五四年夏天,任职华南医学院副院长的周寿恺,必须把家迁至市区竹丝村的宿舍,距陈家十公里,来回得倒两路公交车,要耗去三四个小时。这样一来,对彼此都是大难题。也是担心影响工作,柔弱的黄萱只好向陈寅恪请辞。直到今天,黄萱依然记得当时陈寅恪说的话:“你去了,我要再找一位合适的助教也不容易,你一走我就无法工作了。”态度如此诚恳语气如此落寞,深受打动的黄萱遂又留了下来。

于是,黄萱每天早上七时起,快步赶去车站,挤两个小时汽车,九时整坐在陈先生面前开始工作。工作结束后已过中午一点钟,再挤两个小时的汽车回家。早餐是来不及吃的,就在陈家订了一份牛奶。午餐有时也会在陈家留用。虽然黄萱比陈寅恪小二十岁,陈寅恪还是要求家中的孩子们都称她伯母。这样的礼仪周到与尊重体贴,也让黄萱铭谢在心。

刚开始工作那一年,对两人都很不容易。大师精通十几国文字,包括突厥文等艰深语种。他治学严谨,涉猎渊博,其思路如瀑布如奔马如神龙入云如流星四泻,黄萱一时如何跟得上?黄萱好几次想打退堂鼓,话到嘴边又咽下。因为本来脾气很大很怪的陈寅恪,却不厌其烦地放慢语速配合新助手,甚至一字一字写在黑板上,让黄萱一字一字地记录。这以后漫长的十三年,陈寅恪也从未对黄萱发过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