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历史的烟尘纪念一位已逝的北大女性(第2/2页)

她一去大连就再也没有回来!在大连,她给我写过一封信,告诉我她的游踪,还说给我买了几粒非常美丽的贝质钮扣,还要带给我一罐美味的海螺。但是,她再也没回来!她究竟是怎么死的,谁也说不清楚。人们说,她登上从大连到天津的海船,全无半点异样。她和同行的朋友们一起吃晚饭,一起玩桥牌,直到入夜十一点,各自安寝。然而,第二天早上却再也找不到她,她竟这样离开了这个世界,永远消失,无声无息,全无踪影!我在心中假设着各种可能,唯独不能相信她是投海自尽!她是这样爱生活,爱海,爱天上的圆月!她一定是独自去欣赏那深夜静寂中的绝对之美,于不知不觉中失足落水,走进了那死之绝对!她一定是无意中听到了什么秘密,被恶人谋杀以灭口;说不定是什么突然出现的潜水艇,将她劫持而去;说不走是有什么星外来客,将她化为一道电波,与宇宙永远冥合为一……

这时,“反右”浪潮已是如火如荼,人们竟给她下了“铁案如山”的结论:顽固右派,叛变革命,以死对抗,自绝于人民。根据就是在几次有关民间文学的“鸣放”会上,她提出党不重视民间文学,以至有些民间艺人流离失所,有些民间作品湮没失传;她又提出五四时期北大是研究民间文学的重镇,北大主办的《歌谣周刊》成绩斐然,如今北大中文系却不重视这一学科。不久,我也被定名为“极右分子”,我的罪状之一就是给我的这位密友通风报信,向她透露了她无法逃脱的,等待着她的右派命运,以至她“畏罪自杀”,因此我负有“血债”。还有人揭发她在大连时曾给我写过一封信(就是谈到美丽钮扣和美味海螺的那封),领导“勒令”我立即交出这封信,不幸我却没有保留信件的习惯,我越是忧心如焚,这封信就越是找不出来,信越是交不出来,人们就越是怀疑这里必有见不得人的诡计!尽管时过境迁,转瞬三十七年已经过去,然而如今蓦然回首,我还能体味到当时那股焦灼和冷气之彻骨!

一九八一年,我在美国哈佛大学进修,普林斯顿大学的一个朋友突然带来口信,说普林斯顿某公司经理急于见我一面,第二天就会有车到我住处来接。汽车穿过茂密的林阴道,驶入一家幽雅的庭院,一位衣着入时的中年女性迎面走出来,我惊呆了!分明就是我那早在海底长眠的女友!然而不是,这是一九五一年遵从父命,取道香港到美国求学的女友的长姊。她泪流满面,不厌其详地向我询问有关妹妹生活的每一个细节。我能说什么呢?承认我劝她妹妹留在祖国劝错了吗?诉说生活对这位早夭的年轻共产党员的不公吗?我甚至说不清楚她究竟如何死,为什么而死!我只能告诉她我的女友如何爱山,爱海,爱海上的明月,爱那首咏叹“沧海月明珠有泪”的美丽的诗!如今,她自己已化为一颗明珠,浮游于沧海月明之间,和明月沧海同归于永恒。

乐黛云(1931—),生于贵州,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现任北京大学现代文学和比较文学教授,博士生导师。1990年获加拿大麦克马斯特大学荣誉文学博士学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