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梦 二姑随后就到 第三章(第2/4页)



那尊从影壁墙中央的大“福”字的中央伸出的红锈斑斑的土炮被戳在影壁墙后水缸旁边的软泥里,炮根朝天,显得十分狼狈。堂屋里射出的明亮灯光,把水缸旁边那株高过房檐的夹竹桃坚硬的叶片照耀得闪闪发出幽蓝的光泽,两只蓝色的夜蝴蝶在夹竹桃的树冠中翩翩地追逐着,它们时而与那些叶片混为一体,好像千万的蓝色叶片都在翩翩起舞,仿佛整株树都要拔地而起;时而它们又从那些叶片中凸现出来,叶片静止,宛若万千的坚挺翅羽,唯有两片柔弱得让人心痛的幽蓝宛转飞行在树中。大爷爷家那条老得几乎不能行走的黄狗是我从小的朋友,那晚上竟然对着我发出警戒的吠叫,这令我愤怒。它的叫声颇似耄耋老人的咳嗽,想威风也威风不起来了。

大爷爷家宽敞的堂屋原本是家族的议事厅,周遭十几把太师椅,围定一张沉重的楸木方桌,沿着四面的墙壁,还摆着一些狭窄的条凳。正北的墙上供着一张标注着祖宗名讳的画轴,轴下点着两支血红的羊油大蜡烛,烛火跳动不安,带动着画轴上的祖宗脸庞也跳动闪烁,画上的人儿仿佛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堂屋里坐着我的大爷爷、大奶奶、七爷爷、七奶奶,十六位叔伯中,只缺了我的父亲和十一叔,婶娘们有来的有没有来的,也可能是来过了又走了。我的那三位堂兄弟,只缺了痴子德强,哑巴德高在,瞎子德重也在。我闯进堂屋,娇纵跋扈地吼叫着:“表哥在哪里?”堂屋里严肃的气氛让我吃了一惊。大爷爷、大奶奶、七爷爷、七奶奶坐在里圈的太师椅上,叔、伯、婶娘们坐在靠墙的条凳上。瞎子德重萎在墙角上,双手拄着高高的马杆,竖着耳朵听动静。哑巴德高站在德重身旁,一颗圆圆的头颅,像只拨浪鼓一样转来转去,两只大眼闪烁着魅力无穷的黄金光芒。我名叫德健,头脑清楚,感觉敏锐。德健一进堂屋立刻就感到气氛紧张,似乎有一股冰凉的空气,把屋里的热情包裹住了,就像蚌壳包裹珍珠一样。寻找表哥的热望顿时减弱,在这个家族中横行霸道惯了的德健第一次感觉到必须察言观色,谨慎言行。我在哑巴和瞎子旁边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瞎子居中手扶马杆而坐,左边站着哑巴,右边站着我。瞎子俨然一个深谋远虑的军师,我和哑巴则是他的左右侍卫。不必任何人介绍,我就看到了那两位表哥。他们俩紧挨着坐在两张紫红色的太师椅上,与大爷爷和七爷爷对着面。所有的人都在看着他们,几乎是阖族的男人们,在注视着这两个突然降临的我的表哥用膳。

我们都知道大奶奶是世界上最吝啬的女人之一,无论什么样的贵客上门,也难吃上她家一钱肉,顶多炒两个鸡蛋,外加一碟子虾皮。

而今晚摆在两位表哥面前的,竟然是一只郭小手家的黄烧鸡、一盘酱炖的干带鱼、一大海碗虾米炒鸡蛋,外加一蒜臼子紫皮蒜泥,还有一摞至少二十张白面单饼,一把羊角葱。这样的一桌饭菜竟然摆在大奶奶家的方桌上,简直是王八蛋的破天荒。两位表哥旁若无人,正在心安理得地狼吞虎咽。对了,还有一瓶高梁烧酒、两只绿皮盅子摆在桌上。金发蓝眼的表哥左手捏着一只鸡头,右手卡着一张卷了葱的饼。不顾吃饼,他先在那儿聚精会神地啃着鸡头上那层浅薄的油皮。

他的嘴唇因为沾了鸡油更显得娇艳如红杏,鲜嫩如樱桃。所谓的“面若傅粉,唇若涂脂”,应该是专为我的这位大表哥(我们感觉他大)准备的真实写照。二表哥的吃相凶恶,没有一丝一毫大表哥的潇洒,他嘴里塞进了过多的食物,把两个腮帮子高高地撑起,我只能看到食物一团团地沿着他瘦长的脖颈追逐着下行,而看不到他的牙齿咀嚼食物,即便如此充盈了他的口腔,他还是持续不断地把一块块的鸡肉、一团团的鸡蛋、一段段的带鱼、一圈圈的单饼、一节节的青葱、一摊摊的蒜泥,没命地捣到嘴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