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梦 复仇记 第八章(第2/4页)



走出芦苇地,进入低矮的灌木丛里。猫头鹰们捉田鼠。狐狸在追逐。我忘了那时候是不是狐狸们交配的季节。蓝色的大绣球一样的笸箩花在朦胧的星光下呈深灰色,当大半块黄色的残月升起来时,它就成了闪烁的紫色。大蝴蝶伏在花上,像死去了一样。这不太美好,可总不能不让它睡觉吧?蝴蝶蝴蝶睡觉吧,报仇的时候来到了。

报仇的时刻来到了。

我们在村头上一个稻草垛上掏了一个大洞,费去了大半夜工夫,因为孪生兄弟坚持一定要把这个洞搞得没有一丝一毫不满意的地方才罢休。我们钻进洞里,又用稻草堵了洞口。我们躺在稻草垛的心脏里,身上盖着稻草,只露着三颗圆葫芦一样的头。稻草的甜酸味儿多么好闻,像醋和酒和苇叶粽子,糯米大枣。金丝被身上盖,暧洋洋热乎乎,我的眼皮沉重得要命。蟋蟀在我耳朵边上呜叫着,还用须儿挠我的耳朵垂儿。你别挠我!痒痒,我要困觉。不许困觉……报仇的时候到啦……我听到孪生兄弟在我的两个耳朵外边一唱一和地说。

“我们应该设一条智谋!”

“要干掉他还不留痕迹!”

“我有点困啦。”大毛打了一个哈欠。

二毛几乎与大毛同时打了一个哈欠,说:“我的眼皮也发沉。”

“我们睡一会儿,睡一会儿再起来定计?”

“我们早该睡一会啦……”

“不过……爹娘的深仇大恨还没报,怎么能睡觉?”

“我们问问爹娘怎么样?”

连我都看到那个赤身露体的女人从洞口的稻草缝里钻出来啦,稻草在她身后无声地、迅速地合起来,原来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

她的眼皮上抹着一层红色。嘴唇上涂着绿颜色。

鬼……我想。

这个小毛孩子是从哪儿钻进来的?她问,我磨磨牙生吃了他吧!

把我吓得尿滋在稻草上啦。

她用指头——冰凉的指头——指头上生着铁一样的长指甲——戳着我的胸脯,自言自语地说着:膘还可以,生吃有点腥,还是用稻草烧熟了好吃,烧熟了,撒上盐,抹上酱,慢慢地品咂着滋味吃……

我的心脏早就不会跳了,手脚也麻木僵直,想动弹是万万不能够啦。但我的思想还在继续,我在回忆自己的历史,究竟是从哪里来?

到底要往哪里去?越想越糊涂,就这样又糊糊涂涂地睡过去了。

一觉醒来时,昨夜的惊悸未消。躺着不动,不知是死还是活着。

一线红光从稻草缝里射进来,想了好久才明白太阳出来了。孪生兄弟在我身体两侧仰着大睡,鼾声如雷,两根通红的“胡萝卜”从稻草里钻出来,傻不楞冬的怪诞样儿,我喜爱,连姑娘们小媳妇们老大婶子们也会喜爱,流沙口子村那个半人半妖的神婆子也喜爱,她的事在后边就说。

天亮了,我撕着他们的耳朵吼叫。费了约有吃顿饭的工夫,我把他们弄醒了。

“干什么呢!小屁孩!为什么不让我睡觉?”

“小屁孩你破坏我们的觉,不让我睡,为什么?”

我说:“明了天啦。明了天啦。我们在稻草垛里困着啦。我还梦到了一个生着肉翅膀的女人,她自己说是你们的娘,现在明了天啦。”

“明了天啦?为什么明了天啦?”

“怎么回事就明了天啦糊涂人啦?”

这时候稻草的霉味香味温暖极了。公鸡的腥味从垛外渗透进来。我们听到了公鸡遍体红毛,眼睛金黄,尾羽高扬翠绿,昂首挺胸,在遍生酸枣的断墙上撕肝裂胆般鸣叫了一声。一阵难以忍受的寒冷渗进我的牙髓,金黄的棉絮般的团团浓烟膨胀起来,稻草在塌陷,眼前都是金黄都是金黄……这是一种什么病呢?…一。俩金毛大公鸡立在我的左右,歪着头,用神秘的目光盯着我。它们还用碧绿的油汪汪的短喙、三角形的短喙,啄着我的额头。笃笃笃!笃笃笃!宛若手指关节叩着一只干葫芦。我知道进入了多么幸福的如痴如醉状态——这种状态真美好,有的人精心修炼一辈子也体验不到啊——在这温存的、同时毕竟又有强有力的啄击的提示下,啄击声的启示下——公鸡的口腔里的类似刚用利刃剖开的鲜蛤蜊的味道——啄击味道的引诱下,我的体温渐渐回升,犹如遥远的潮汐声是我的血液在流动。我知道我昏昏沉沉似睡非睡。公鸡的眼睛野蛮但没有丝毫恶意,我真喜欢它们,那么多的肠子在蠕动,肺叶粉红,忽闪忽闪的也挺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