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儿到死心如铁(第2/3页)

四十岁到五十岁,一个男人阅历与智慧的最高峰,却在江西上饶闲居十年之久。好容易再被起用,很快又被赶回家。生涯基本上就遵循这个规律:形势紧急了,需要笼络人心了,辛弃疾呼之即来,挽袖子干活;稍为安定了,就把辛弃疾踢回老家待着——换了个人,早就去你娘,老子不干了,可辛弃疾不,他也不爽,也疲惫,但不赌气不泄气,给一分机会就做到底——自古多少豪杰,都在这泥坑酱缸般的现实里,失去耐心,涣散力气,只有少数人坚持到底,触南墙而不回,虽九死而不悔,这样的人,就算失败得悲惨,他的人生也已经足够辉煌。

因为,辛弃疾的眼里,有一个永远而坚定的目标;手底,有无数急待完成的事务。

《清平乐·独宿博山王氏庵》

“绕床饥鼠,蝙蝠翻灯舞。屋上松风吹急雨,破纸窗间自语。

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

这是上饶大批词作之中并不起眼的一首。事情也简单,在外面游玩,夜宿某家茅屋而已,可是读起来,就气象万千,苍凉辽远,感觉荒山草屋里那个老头儿,绝非等闲人物。

鼠绕蝠飞,小小的草屋在风雨中,好像很快就会被吹走。里面的人难以入睡,却不是因为阴森动荡的环境,而是回想起平生经历,奔波江南塞北,几十年过去了,回到家时已经白发苍颜。两句话今昔对照,余意无穷,可知这风尘中,有过多少艰苦跋涉,又多少壮志未酬?这该是又一桩惨淡的人生案例吧?不,当夜半再次醒来,黑暗中涌现在他、也是在读者眼前的,竟然是万里江山,忽然之间,一首词就天宽地远,大气磅礴了,你立刻就知道了,这个人看起来再老再瘦弱,他的心仍然是辽阔的,他的理想坚不可摧。

辛弃疾晚年时,韩侂胄当权,此人倒是有心北复中原,可人格无法服众。外戚干政,骄横奢侈,好大喜功,弄了一批阿谀奉承之徒,做不自量力之事。他把六十四岁的辛弃疾又找出来,想利用他的人望为自己撑腰,又怕“功劳”被抢,心里纠结得很。

辛弃疾平时闲居,都密切关注宋金形势,在任帅守期间,更派出探子多方刺探金国军情,知己知彼,对韩侂胄的冒进,感觉极不靠谱,屡次向皇帝建议,现在国力未丰,兵将未得到良好训练,不是大举伐金的好时机。

这时候的皇帝宋宁宗,是被韩侂胄一手扶上皇位的,听韩党吹嘘得天花乱坠,好像收复中原的伟业唾手可得,被辛弃疾这冷水一浇,很不高兴,辛弃疾又被排除在决策层外面了。

几经折腾,1206年5月,辛弃疾度过66岁生日的时候,南宋正式对金国开战,被打得落花流水。朝廷又想起了辛弃疾,连番急招,官至兵部侍郎。这一次,轮到辛弃疾不干了。不仅体力不支,他已经看到,这一场闹哄哄的戏,残局已定,无法收拾。他自个回家了,回家后身体立刻垮了,次年就病逝了。

他死的时候,局势乱成一团,南宋再次求和,金国点名要韩侂胄的脑袋,韩侂胄为了保命,又想要打仗,朝廷的任命诏书,刚刚送到床头,要他立刻回来……都与他无关了。

那个骑着战马荣回故乡的少年,宁可马革裹尸还的战士,终于还是像祖父一样,病死在儿孙环绕中。以平常人的一生来说,这个结局,当然算是善终,对于辛弃疾,却是那么地遗恨无穷。

还记得那年,他再次被皇帝召见,有望被委以军国重任。已经八十岁的陆游,写长诗送行,感叹道:“大材小用古所叹,管仲萧何实流亚。”嘱他不要计较小人们的排挤,一心为民族作战。

真正的男人,只会跟另一个真正的男人做朋友。“老却英雄似等闲”、“一树梅花一放翁”的陆游,把平生报国的志向,寄托在了也是六十多岁老人了的辛弃疾身上。白发对视,无一丝自怨自艾,这情景,真是可以震动一个朝代的悲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