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缺马的朝代找一匹老马(第2/3页)

平时民间,只得有驴子骑。这是个驴子普及的朝代,翻开两宋诗文,驴的出场率,远远高于马。《清明上河图》反映宋时汴京繁华实景,里面的马也寥寥。陆游关于驴和马的怨念,就很能解释了。

但是呢,用曹操的诗来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陆游骑不成马,在后人看来,也没什么关系了,他早已在岁月里,把自己变成了一头悲壮的老马。

对于军队缺马这种心头患,两宋王朝都想了不少办法,可以说是一部可歌可泣的外交史与商战史。北宋经历的两次政治革新尝试,范仲淹的庆历新政,和王安石的变法,重头内容都涉及到马。

王安石的“保马法”,让民间养马,然后再由政府出资买回,听起来很好,却和其他新法一起,很快流产了。

关于王安石的熙宁变法,从刚开始一直到千年后的今天,毁誉不一。就不需要具体说了。只有两点是毫无疑问的,它像中国历史上的每一次变法,在阵痛与代价中摇摆前进;而不论成果如何,始作俑者,都只能有一个黯然无言的悲凉结局。

熙宁九年,推行新法六年后,55岁的王安石辞去宰相,退居江宁(今南京),新法推行过程的斗争令人厌倦,无休止的应对争论和排除阻扰,突如其来的罢相,被诬告谋反,理由荒谬得让人听到的一瞬,不是愤怒而是失笑。吕惠卿之类无常小人的背叛和暗算,让人直接对人性产生怀疑。寄予厚望的爱子王雱,聪慧灵敏,才气逼人,亦在这一年病亡,不过三十二岁。

心灰意冷,激流勇退。不退也不能。仍在推行中的新法,像一艘开往未知海域的轮船,刚刚启程,就已经挤满了精明能干的野心家,利欲熏心的投机者,作为老船长的王安石,早已被挤到船舷边。

在江宁的日子,据记载,是这样的:“王荆公不爱静坐,非卧即行。晚卜居钟山谢公墩,畜一驴,每食罢,必日一至钟山,纵步山间,倦则即定林而睡,往往至日昃及归。”

就是骑着驴子,来来回回地在山水间走。每日如此。王安石是个坐不住的人,这一点可以想象。

当年,他可是号称“拗相公”,说起国事,不惜跟好友翻脸,不惮在皇帝面前抗辨,厉声高呼:“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这种人,心里有一团烈火,烤焦了着自己不在乎,烧到了别人,那也只好说声抱歉,谁叫你在他的理想前面挡路。比如说苏轼,王安石是那么欣赏他,对人说:“不知更几百年有如此人物。”当苏轼一再上书反对新法时,他还是毫不迟疑地清除障碍,对神宗皇帝道:“轼才亦高,但所学不正……请黜之。”

对于变革者来说,最大的痛苦,不在于反对者众,而是反对者中,有亲朋好友,有向来推重欣赏的人,你知道他们都是好人,是君子,甚至是爱自己的,却还要面对他们的反对与质问。一万个敌人的仇视,痛不过一位朋友的误解。在王安石推行新法的过程中,这样的名单可以列出很长……

想到这一点,再回想起“拗相公”的称号,想到江宁山间,骑驴而蹒蹒独行的那位老人瘦小身影,才更感觉到一种理想主义者的悲凉。战争时代的理想主义者如陆游,人们都赞赏他的报国心和勇气。和平年代,同样怀抱富国强兵理想行动着的人们,却被指责与猜疑包围。和平时期无英雄,不是没有,而是,人们并不需要。

在大一统的国家背景下,庞大的官僚政治体系得以顺利运转,但也必然带来效率低下。但人们反而更加害怕变革。有革新,就会触动盘根错节的旧利益集团。至于那些本无多少利益可言的底层人民,已经过于稀少的生活资源,承受不了变革的阵痛,宁做稳定的奴才,也不愿冒险做变革的主人。变成固步自封的老大帝国,在北宋的风流世代,已经能看到不祥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