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某日(星期四)(第3/4页)

在这些过程中,我隐隐感觉到了问题:恐怕怎样查找都不会有结果的。在巴士里那样鲜明地浮现在脑海里的他的书,书架上没有。电脑画面上,除了一行“找不到相关信息”之外,没有任何消息。电话里,对方都重复着一句“对不起,帮不上忙”。《现代作家人名录》里登载的都是和有名作家似像非像的照片,其中虽然也有几个人注明找不到照片,但是都是像J.D·塞林格(1)或斯蒂文·米尔豪瑟(2)那样的人,绝对不是我要找的有名作家。

我越是拼命寻找,有名作家越是沉入沼泽深处。一边吃葵花子,一边眺望地中海的有名作家被埋葬在阴冷的泥沼里,再也没有可能浮上来了。漩涡余波中会不会漂浮上葵花子油呢,我不死心地盯着水面看。然而,那里仿佛包裹着黑暗的面纱一般寂静无声。

我写了一个短篇小说寄给文艺杂志,是在用尽了一切办法仍一无所获之后的事。我十分流畅、轻松自如、泰然自若地写了那部小说。以往我总是步履沉重,垂头丧气,一边叹气一边吐出一个个词来,即便如此仍然没有自信总是在同一个地方磨磨蹭蹭。这次竟然这样迅速地完成小说,实在是一件值得惊讶的事。

我的心情非常好,斗志昂扬。在我面前出现了一条笔直的路,被柔软而清香的草覆盖的、任何人都会忍不住迈出脚步的路。出场人物的声音可以清晰听到,他们的服饰、身影、手势、风向、风景,所有的一起都已经在面前准备好了。道路的尽头是什么样的呢?那里隐藏着怎样的秘密呢?我都看得清清楚楚。这是多么愉快的心情啊。我只要把我所看到的照直写下来即可,没有必要添加什么新的东西或剪掉什么多余的内容,也不需要担忧自己若是犯了什么天大的错误可怎么办。因为那是已经完成的世界。我以从未有过的力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半闭着眼睛,嘴角浮出微笑。

就这样我吸吮着剽窃的蜜汁。给文艺杂志寄去的短篇小说,是照搬以前看过的有名作家的某部小说。虽然哪里也找不到那本书,但我的记忆中确实收藏着那个作品。一旦将其取出来,题目、情节自不用说,从场景转换到出场人物们的口头禅、家具的摆放等等,一切的一切都复苏了。我如同把书放在旁边,一字一句地抄写一样。

我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呢?很难说明理由。我当然知道这是可耻的行为,而且也非常清楚无论蜜汁多么甘甜,那同时也是毒药的味道。但是,我仍然把稿子投进信箱里。摁下快递的印章,邮票的胶水还没有干透,信封滑进邮筒细长的入口里去了。只听到沉重的啪嗒一声。

也许是因为宁可这么干,我也想知道有名作家的名字吧。有一天,当看过我的小说的某某人揭露“这和某某的小说不是一样的吗?这是剽窃”之时,便是终于弄清楚他的名字之日。即便我作为剽窃的作家,被谴责、被审判、被要求赔偿、被轻蔑、被所有出版社禁止出入,所有作品都被销毁、下架,但作为补偿却可以知道他的名字,能够从沼泽深处挖出他来。

但是迄今为止没有一个人意识到。每当有不认识的人寄信或打电话来的时候,我都会想,是不是有人发觉了?但都是与此无关的事情。非常偶尔地,来参加签售会的粉丝或报纸文艺记者或杂志记者会对我说:“你的作品里,我最喜欢那篇小说。”“那是一篇好小说。看完之后,好久都沉浸其中。”“看一次后绝对不会忘记。”……我不知对热情地说这些话的人们回答什么好。我在感受到罪恶感的同时,被未能出现共享秘密的人这一孤独打倒,做出似微笑似叹息的暧昧表情。

有名作家现在仍然在世界的哪个地方旅行吧?一个人坐着巴士,一边吃着葵花子一边眺望风景,到了一个新的城市,便悄然混入人群,趁着大家都没有注意到时消失不见了。然后乘坐下一辆巴士,让旁边的人吃一惊,让人们确信这个人就是有名作家。让旁边的乘客回味读他作品时的感动,让其回想书的分量和翻动纸张的声音以及装帧的图案。本该忘却的故事从记忆的洞穴里涌出来,令人心生怀念甚至流泪——深深铭刻在自己心里,不多嘴,不抱怨,在黑暗中一直守候至今的故事。现如今,有光照在它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