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筵难再,空谷余音:汇文堂(第3/8页)

又说了大篇题外话。我虽不担心纸本书的消亡,也不得不承认纸本电子化为势之所趋。相似道理,旧书店的网络化也不可缺。木田先生提起汇文堂,颇为惋惜,认为其风华不再。他评价初代主人大岛友直和三代主人大岛五郎都很有经营的头脑,也有文人风骨,“如果他们还在,大概也会顺应这个时代的潮流”。

不惟木田先生这样说,其他老师提起来,也均叹惋汇文堂今不如昔。我一得空仍到店里看看,希望能碰到些有用的,但收获寥寥。后只买过京大学术出版社出版的森时彦《中国近代棉业史研究》与朋友书店出版的竹内实《现代中国论争年表》。那日未见大岛夫人在店内,那位青年人十分沉默,问他什么,几乎都答“不知”。

四五月间,好几回过汇文堂,皆闭门不营业。汇文堂定休日在礼拜天,不知为何平时也歇业。与同门提及,对方亦觉蹊跷,莫非和福田屋一样迁址?而湖南先生的匾额仍好好挂着,无此道理。想起此前所见店内的冷清,心里总有些不安。而一直到6月初,仍没有遇到开门的日子。课后问木田先生可知此况,先生略语数言,大约家道艰难云云。

又一日到寺町通买纸墨,阴雨梅天,市街清寂。循例往汇文堂瞧一眼,远看门前摆着特价书摊,心头大喜,暗道总算赶着一回开门。巧的是大岛夫人也在家,这一天谈了不少。她说,前些日子不在,是因家里有病人。数月不见,她似憔悴不少,仍立在柜台边,并不坐下,知道我想听些旧话,反复称自己记忆力太坏,知道的东西太少。“我只是觉得很疲倦,勉强维持而已。”我口拙,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她道:“我们店已没什么值得提的,父亲过世后,就再也不复从前。”

她说,汇文堂创始者大岛友直是她的叔父,却在盛年遽然病逝。她的祖父大岛友爱维持过一阵,将店传给她的父亲大岛五郎。五郎先生六十岁过世,店传到她手中,衰势已呈,无力挽回。她说,还记得很早的时候,大约是1955年前后,她还很小,父亲和几位相交甚密的老师同聚中国菜馆喝酒谈天,往昔盛会,极可追怀,然而想起来也徒有伤感而已。

她从架上找出大正十一年(1922)再版的《增订平安名家墓所一览》,说这是叔父当年出版的书,店里几无所剩。我说在学校图书馆还见过一些,她面上露出一丝笑意:“是么?那倒真是想不到。”问她如今汇文堂可还出版图书,她摇头道:“早就不了。父亲过世后就没有了。叔父当年做的那些书,虽有知名的老师抬爱,却受众甚窄,很难出售。凭自己的热情做了些,却卖不动,到底也不长久。父亲当年和中国的一些书商也有往来,关系很不错。父亲一去,也都断了。”

她指着壁上一幅富冈铁斋的书法:“过去铁斋先生常来店里,送了好些书画。父亲死后,亲朋好友常上门来瞧。有伸手要的,我也不知珍惜,东送西送,竟全散了。如今所剩寥寥。”

她四望书架,又歉然道:“店里的书,真的没有什么了,还是常有人到店前看湖南先生的字。我却总有一种感觉,这家店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关门。说出这样的话,很难过,但也没什么办法。”她说前些日从父亲的遗物中发现一封仁井田陞先生的书信,信里说看店里的书目有某某书,希留下,待自己来京都时亲到店头来取。

仁井田陞是日本研究中国法制史的大家,出身东大法学专业,是东京学派的重要学者,所著《唐令拾遗》《中国法制史研究》《中国的法律、社会与历史》等均为法制史经典之作。我问她:“后来先生来店里了么?”她仍是抱歉道:“我不清楚这些掌故,家里只有父亲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