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未远:朋友书店(第3/4页)

当晚,我感觉寂寞,饮酒到深夜。四月九日乃先生私葬之期。终日霖雨不停。[1]

吉川幸次郎(1904-1980)是日本著名中国文学研究者,一生著述、翻译极丰,京都大学文学部至今仍有研究班整理其遗稿。他少年时结识亦师亦友的青木正儿,对其一生兴趣所向影响深刻。十九岁高中毕业的春天,游历中国江南,对中国文化更为倾慕。在京大文学部读书时,跟从狩野直喜、铃木虎雄学习考证学、汉语、中国古典文学。1928年到1931年间留学北京,回日本后到东方文化学院京都研究所工作——即今天的人文科学研究所,兼任京大文学部讲师。为彻底融入中国,当时他与前辈仓石武四郎同穿长衫马褂,同说汉语,同用汉文写论文。他1932年结婚,终生居住在京都左京区,写过不少回忆之作,如《白川记》《田中记》《白川庐怀旧》,情味深切。1979年任中国文学研究者访华团团长,在中国访问三周。次年4月8日病逝,葬于京都东山区净土真宗本愿寺派的大谷本庙。他弟子众多,竹内实、清水茂、高桥和巳、笕文生、笕久美子、兴膳宏……惠风桃李,绵延不绝。哲嗣吉川忠夫先生继承家学,出身京大,专业是中国中世思想史,2009年起任日本东方学会会长。

土江澄男提到的那家法国点心店创业于1905年,在全国都有分店。京都北白川这家至今仍在,离我住处不远,烤面包尤其出名,偶尔也会买来吃。

吉川幸次郎大正九年(1920)九月开始在第三高等学校念书,租住在北白川追分町一户农家二层小楼内。那时候,百万遍东北角还没有什么人家。东面北面农田俨然。他日常爱在白川疏水道旁散步,水田蛙声一片,傍晚可见爱宕山被夕阳染作金色的轮廓与知恩寺巨大的屋顶。等到他留学中国回来,京大农学部已建成,市内电车也开通,风貌大变——如今屋舍密集、车水马龙的百万遍,近百年前竟如此荒芜过。他住在北白川东小仓町人文研究所北面不远的地方[2],那里离点心店“Dong Co”(此名来自堂吉诃德,即Don Quixote)不算远。若从家中去买点心,再步行到神乐冈町的朋友书店,约略五六百米脚程。那时土江澄男也是静静坐在里屋埋头整理图书么?听到拉门声响,是吉川先生从怀里拿出一盒点心?

往事并未远去,皆有迹可循,亦可怀孺慕之思。

土江澄男与铃木虎雄也有交情。铃木先生过世后,藏书大部分移到京大文学部图书馆,个人手稿及友朋书札一直装箱保存在家中书斋内。后因铃木先生的孙子需用书斋作学习房间,长子铃木泰平即决定将父亲的手稿信札托付给土江澄男。数年后为整理出版,才将手稿要回。信札仍留土江处,其中有王国维的七封书札。1995年,土江澄男将此寄赠京大文学部博物馆。学者钱鸥曾整理此七封佚札,并据此考证王国维客寓的具体地址(见《清华汉学研究》第二辑,清华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

常常穿过吉田山清幽的小道,到朋友书店逛逛,或者去真如堂的廊下默坐一时

土江澄男过世后,其子洋宇继承家业。生意虽无大差别,本店的出版业亦颇顺利,但洋宇先生坦承:“我做这生意只是纯粹的继承父业而已。对中国文史、出版学等等,我并没什么特别的兴趣,也谈不上太多心得。”类似的话常能从旧书店主人口里听到。某某书店的夫人继承亡夫的产业,却道:“我对书一点都不了解,也不喜欢看书。但是丈夫喜欢,我必须守着他的家业。”某某书店主人从岳父那里继承产业,也道不爱读书,只为生意,且家道艰难,着实无味,却也无法云云。家族继承制使这些旧书店暂无消亡之危,但前景仍渺茫:接下来还能继续几代?自来京都不唯旧书店,还有许多和果子店、和服店、竹器店等等,主人突然辞世,找不到合适的继承人,只好骤然关门。平安神宫附近有一家口碑很好的拉面店“一番星”,主人森川良平二十岁出头即学做拉面。当了几年学徒后自己尝试做,先从手推车路边摊开始,不久有了自己的铺面,到今天已过去四十余年。他家最为称道的汤头,在这四十余年中从未断过火。他只有两个女儿,长女已嫁到外地,次女年逾三十仍未婚嫁。他很想招婿,将店号传下,但次女对此似乎并不以为然。他只好每每长叹,羡慕京都另一家五十余年历史的老拉面店ますたに顺利找到继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