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很长时间,我把方枪枪他爸当做我的“大部队”,寡不敌众,危难时刻想着他。严酷的事实教育了我:没有哪个“大部队”真爱救自己的“小部队”。小股流窜部队除了给大部队添麻烦不干什么正经事,所以大部队赶到之后横扫敌人倒在其次,第一件要干的事是先把那些惹是生非的散兵游勇收拾一顿。

方枪枪他爸平时严肃不乏温和,偶尔露出狞厉令人震悚不已。他一向处处注意自己作为正规军人应有的仪容、风度和举止。整洁的军装、笔挺的腰板也确实为身材中等的他平添几分尊严和庄重。我相信他总是正义和战无不胜的。这是大的方面,值得我学习。小的方面,我认为他不够文明之师的称号。身为军人,他长期违反两条军纪,《八项注意》的第一条和第二条:第一不许打人和骂人;第二不许虐待俘虏兵。

有段时间,他内心痛苦,打起方枪枪来好像他是万恶之源。这就严重混淆了敌我,破坏了军民关系。他的榜样力量促使方枪枪形成这样的认识:一、当兵的不一定不打好人;二、打认识的人不犯法。关系越近越亲社会公众越不干涉;三、打人是一种日常的情感表达方式,或者毋宁说是一种深情厚谊的流露。当你特别爱一个人的时候,他有点不识抬举,你可以照死了揍他。

那天余下的时刻方枪枪破涕为笑如果算不得狗熊掰棒子——撂爪就忘。家里来了很多亲戚:舅舅、舅妈、三姨和姨夫。他们都是新婚不久的年轻人,也许未婚正在谈恋爱。

方枪枪妈妈有很多兄弟姐妹,尤其两个妹妹,常来常往,是方枪枪和方超最欢迎的来宾。三姨是个快乐活跃的空军中尉,飞机制造工程师,讲一口流利的俄语。老姨在一所中学教语文,更爱说爱笑,不是那种假模三道的姑娘。她们的开朗在那个时代相当惊人。她们都对生活怀有一种孩子般的热爱。每次来京,无论怎样匆忙,也要赶来带方枪枪方超逛一圈公园,下一把饭馆。你不会觉得她们是在糊弄孩子,因为她们对逛公园下饭馆比孩子还要兴致高昂和孜孜不倦。由于有这两个姨,方枪枪才享受到正经的家庭娱乐。

她们找的丈夫都烧得一手好菜。三姨夫是个憨厚的上海人,不善言谈,一来就钻进厨房,似乎他的任务就是专门来为可怜的每日只知粗茶淡饭的方枪枪和方超改善生活。他常做的几道菜方妈妈也无师自通缺糖少醋地会了,成了方家的日常主菜,使方枪枪这个地道的北方孩子养偏出一种不很地道的南方口儿。很早就预言上海菜终会流行北京。

老姨夫在一本正经的方妈妈眼里算个花花公子。这个相貌酷似乔冠华的中学体育教师,吃喝玩乐样样精通,抽烟喝酒无所不为,顶大逆不道的是居然爱看小说。我对小说这东西第一次耳闻,就是听他和老姨讲他们上大学时如何上面听课底下看小说。方妈妈大惊失色地批评他们腐蚀少儿,他二人嘻嘻哈哈全不在意。当时我不辨是非,觉得方妈妈假正经,对这两个不守课堂纪律的大人喜欢得不得了。老姨和老姨夫是方妈妈那一族系出名的落后分子,大概连共产党也没入,学习也不好,要不怎么去念了师范——这都是方妈妈的观念。

年轻亲戚们在方家大操大办,煎炒烹炸。方枪枪跑进跑出,欢欣鼓舞,对即将开锣的盛宴寄予厚望。方妈妈提前下了班,方超也从保育院接了回来。哥儿俩见面都忘了刚才的同声一哭只顾赛着激动。这是他们人生最初掀起的小高潮:有这么多很亲的人,一会儿还有很好的饭,明天还要一同出游,拍照、吃冰棍、喝汽水——这就叫幸福吧?

夜里,大人们聊得很晚,喧声笑语阵阵传到已经合眼躺在床上的方枪枪耳中,使他睡着后仍有知觉,睡梦中也跟着偶尔喜上眉梢。后半夜这笑语变成嘈嘈切切的雨声,方枪枪尿了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