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渍又记

在这不圆满人世,我常常说我的信仰就是自由和艺术。迟了。觉得迟了。喝茶也迟了。人走茶凉,人不走茶也凉,茶早已凉了。沉迷于趣味之中,无奈,执迷不悟。我执迷不悟地喂养五盏茶渍,色泽已经衰弱,壁画斑斑驳驳,洞穴没有出路。等一会儿我要把它们洗掉。蓝天中的云飞白,带着响声。水仙的茶渍如麻——纤维有体温。谁的体温?我起先以为是老虎,转动一下,又是大象了。皮毛的变化使我多年盲目。我忽然生出诡异之心,认出一个人舞蹈,长着猫脸。正因为长着猫脸,也就跳出人类。说什么性别!我看清楚猫脸的两只耳朵,没有胡须。它既然没有胡须我也就忽略胡须,我更依赖于那两只耳朵。猫脸如麻的纤维,如麻,纤维,带着,响声。猫脸也飞白。接着是碧螺春的茶渍,一轮满月里的兔子头。按照我的常识,月亮上有兔子:

这个依然喷上银漆坐在兔子头顶的兔子头,

发出“比比”之声,喷上银漆,给茶叶和树叶。

这不一定是月亮上的兔子。但如果我不盲目的话,细看茶盏:碧螺春的茶渍:我看到一轮满月里的兔子头并不是兔子头。我越看越像狗头,越看越像是狗头,一轮满月里就是狗头了。惶惑有一瞬也看成马头:

马头惟有月团团。

退之退之乾大坤大,茶盏里撑船——两岸灯火揉捻进菖蒲河顺流而下,海,一片雀舌。毛尖的茶渍意若雨花,心倦神疲,默坐湖山,少而壮,壮而老,日迈月征,骎骎晚境,凉竹簟之暑风,曝茅檐之晴日,看上去死心塌地,但不改旧时香味色。雨花也带着响声。继而普洱的茶渍。普洱的茶渍还是红艳绚丽,茶渍在茶盏底部形成一口水井。我照出别人面孔: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最后一盏铁观音,养得晚,茶渍浅黄,晨露未晞,宛如落向深渊的一滴水。水落之际,顺便把刚才的梦记下:我和妻子晚年在扬州生活,一天去茶馆喝茶,茶馆主人抱着个穿红棉袄的小孩,我身上有些冷,就此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