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 神(第4/11页)

从蒲公英到曹操到茯苓饼,我的意识也流得太快,简直不是流,像在跳。但转而一想,也不奇怪。是白作了它们的线索——蒲公英是白的,曹操的脸是白的,茯苓饼是白的,“白”,是这个片段的“形而上”。

1986年初秋,我去北京出差,回苏州时给母亲带点茯苓饼,她不舍得吃,坏了。我知道她其实是不爱吃,嫌甜。她看到坏了,觉得有点对不起儿子的孝心,就说是不舍得吃。我知道。江南阴湿,茯苓饼洁白的质地上散坐着豆绿色的圈圈点点霉斑,我觉得好看,恍如“洒金笺”之梦,就拿出羊毫,在上面写字。我写了一行字:

“谁没有一只白鼻子呢?自己的白鼻子。”

这是个文字游戏。“鼻”的古字,就是“自”。即使这个“自”字已被楷体,你多看它几眼,还是像我们的鼻子。

曹操一捋髯口,白鼻子晃动,趁他白鼻子晃动之际,我多看几眼八仙桌上一只瓷碟里的一块点心。那年,我三岁。散文写到这里,我像是越活越小了——“五岁的时候,我常常会被父母从祖母那里带到他们家过星期天”,我记得前面我这样写过。瓷碟描着金边(描金碗碟从现代家庭中淘汰出去,因为不能在微波炉里使用),在杏眼般睁大的碟底,一块红色的点心是仅剩的点心。一块粉红的点心。一块洋红的点心。一块橘红的点心。一块猩红的点心。一块朱红的点心。一块淡红的点心。一块大红的点心。一块紫红的点心。一块石榴红的点心。一块宝书红的点心。一块中国红的点心。一块胭脂红的点心。一块口红的点心。一块粉红的点心。一块粉红的点心。我想起来了,是一块粉红的点心。我站在大人身后,见到他面前的描金瓷碟里有一块粉红的点心。像一朵梅花。这是现在的比喻。三生梅花草,一位辛酸人。我站在他身后,耐心地等着他回转身来,好发现我,我想他会笑眯眯地说:

“小弟弟,拿着吃吧。”

我还不时地弄出些声响,但他一直没有回转身来,笑眯眯地说,说什么呢?他被曹操的白鼻子牵连,像自己的污点。

像一朵梅花般的一块粉红的点心,使我馋了多年。我曾经多次拉着祖母姑母的手,走过一家又一家点心店,但从没有找到像这一块如此精致与美丽的点心——在大红舞台上曹操的白鼻子下晃动的粉红和梅花。

好多年了,我似乎是走在去点心店的路上。更像是走在去植物园的路上。

植物园,我只去过一次:南京,1987。在1987年,我记得我常去电影院。这是另外的生活。

梨园,过场戏

在苏州,有一种糕点也是粉红色的,也是梅花形状,但做得很大,叫“定胜糕”。搬家时候,就要送人:送给老邻居和新邻居。还有肉馒头。……她挎着两竹篮,一篮是粉红的定胜糕,一篮是雪白的肉馒头,给同住一个门堂子的邻居挨门逐户地送着,边递人糕馒,边说:“谢谢你们的照顾呵。”这是搬走时对老邻居说的;“今后要打扰你们了”,这是搬来时对新邻居说的。邻居们接过糕馒,也一叠声地答谢:“哪里哪里,客气客气。”那时候,我吃到定胜糕,就会问一句,谁搬走了,或者,谁搬来了。有时候并无人搬走搬来,是祖母买来给我吃的。

粉红的定胜糕,更像玫瑰红。搬家吃玫瑰红的定胜糕,过年吃象牙白的糖年糕。定胜糕的“胜”,有人说应该写成“榫”,它们在吴方言里是一个音。也有人说定胜糕的“定”应该写成“钉”——“钉榫糕”(定胜糕,确切写法或许是“锭榫糕”,糕形有点像古建筑中的“银锭榫”。榫卯有像粽子的“粽角榫”,糕饼当然也可像榫卯的“银锭榫”)。

她搬来的时候,最惹眼是两只大黑箱子。搬运的人坐在上面,她不乐意一一把他们扯起,她对她外甥说:“怎么能坐在这上面?没有王法。”那人大概是她外甥。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她的戏衣箱,不能随便坐,在后台,除非丑角。传说中唐明皇客串过丑角,所以后世丑角在现世里也就有了身份。她把梨园行规看成王法,那么王法在她眼中,差不多就是这样的吆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