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吃(第2/2页)

袁枚《食单》,也就是通常所说的《随园食单》,我更把它看作小品文,从这个角度,倒能看出袁枚的性情、当时一个著名文人的日常生活以及他的交游。一个古代文人的交游,从他们遗留下的一些有关吃吃喝喝的诗文中能够窥见一二。杜甫《饮中八仙歌》不但让我大致领略天宝年间的神仙日子,更让我了解严肃的杜甫也有他很放得开的交游生活。不仅如此,还使我觉得杜甫也是一仙,是饮中第九仙,只是有点苦中作乐。

在袁枚《食单》中,我读出袁枚的天真,甚至他的轻信。在《羽族单》“鸡蛋”条下,袁枚写道:

鸡蛋去壳放碗中,将竹箸打一千回蒸之,绝嫩。

袁枚信以为真。也许袁枚有一回吃到绝嫩蒸蛋,随口一问,厨师也就信口一说。就像见到“炒西芹,色拉油二两,盐一钱”一样,看似精确,但是绝不能信。炒半斤西芹呢,还是一斤?原料没个准数,佐料或手法倒如此有板有眼。“青菜烧豆腐,日子照样过”,指的是清贫人家,而在《食单》中的《杂素菜单》中,蒋侍郎豆腐,杨中丞豆腐,王太守八宝豆腐,这寻常百姓家的豆腐,被袁枚一写,就成飞回王谢堂前的燕了。“程立万豆腐”一篇,倒是绝妙小品:

乾隆廿三年,同金寿门在扬州程立万家食煎豆腐,精绝无双。其腐两面黄干,无丝毫卤汁,微有砗螯味。然盘中并无砗螯及他杂物也。次日告查宣门,查曰:“我能之!我当特请。”已而,同杭堇浦同食于查家,则上箸大笑;乃纯是鸡雀脑为之,并非真豆腐,肥腻难耐矣。其费十倍于程,而味远不及也。惜其时余以妹丧急归,不及向程求方。程逾年亡。至今悔之。仍存其名,以俟再访。

这绝妙小品像是悼文,为一款菜肴的亡失。金寿门就是“扬州八怪”里的金农,他有写鱼的一句诗:

三十六鳞如抹朱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卢仝旧句,卢仝说的是放生,而我俗人觉得真是做汤的好原料。如果还有几管碧绿的葱段、一撮黄金般的姜丝,红鱼白汤,色彩妩媚。美食,即好色也。

饮食,到最后饮的是一份心情,食的也是一份心情。饮食时的环境重要,朋友更重要。“酒肉朋友”,在我看来倒不是贬词,找到能在一起多年吃喝又不犯冲的朋友,比找创作上志同道合风雨兼程的同仁更难。这几年文坛艺林出没多少团体,但酒肉的流派凤毛麟角。因为它是心情,无名无利,一天天地流失。流而不派,能够派生的全是各有打算。酒肉朋友就单纯得很,有打算也只打算酒肉。有一种回忆,我当时吃了什么,已很惘然,但当时的环境,却越发清晰和亲切:

借住保圣寺附近的木楼上,喊饭店送几只菜一瓶酒来,就在楼下天井摆下桌子,一个人慢慢地吃,慢慢地看月光。天井里有一棵香蕉花,就是含笑,当地人叫它香蕉花。屋檐长长的阴影,霜娥思凡,风树出尘,如梦似幻,欲醒还醉,我醉在一百年前,所以不认识你们。也不想认识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