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三月的阳光撒在院子里,元欢眉尖簇成小小的一团,她生得玲珑小巧,秋水眸一敛,高忻就有些无奈,他缓缓转身,不去看她神情,良久,叹息一声,道:“此事,我还需与爹商议一番。”

元欢点头,露出一个笑来。

高忻能这么说,证明已妥协了一半。

高覆第二日将她叫到书房,从前朝高贵妃进宫开始说起,苦口婆心劝诫,试图让她明白,有时候一个不走心的选择,她需要为此付出极大的代价。

元欢安安静静坐在凳子上,也不插话,等高覆彻底说完,她才蕴着笑递上一杯茶,温声道:“爹,我都明白。”

高覆是真的搞不懂她的想法。

自己这个女儿和成武帝的事,他也明里暗里调查了解不少,若是这两人当真情投意合的话,四年的时间,孩子都生出来了,又怎么会折腾到这般地步。

既然分开,说明彼此已无意。

如此,又何必再凑到火坑上去跳一回?

成武帝是个怎样冷硬果决的人,没人比他更清楚,当年血洗皇宫的时候,眼皮子都没眨一下,他不同于随帝,不会任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甚至,冷静得仿佛没有七情六欲。

前四年,只有一个鹿元欢,踩在底线上反复横跳,成为所有人意料之外的存在。

想起这段时日,所有跟徐州事扯上半点关系的同僚无一例外,全部进了刑部大牢,还未来得及澄清喊冤,就得到家族被殃及,瞬间倾覆的消息,为君者如此杀伐果断,高覆心里更复杂几分。

他已经失去了浅紫,不想也不能再失去欢欢。

但饶是偏心护短如他,也无法昧着良心说,成武帝这事做得不厚道。

人,完完整整送回来了,程双的事,也不追究了,这绝对不是看在高家的份上——他高覆还没那个天大的脸面。

“欢欢。”高覆实在是有些无奈了,说了好半晌,声音都微微透哑,这若是换做高薇坐在他跟前听他苦口婆心一大通道理,只怕是吓都吓哭了,可元欢从头到尾,安安静静,一双漂亮的秋水眸微弯成月牙形,高覆不得不接过她递来的茶盏。

“爹和哥哥都是为了你好。”千言万语卡在喉咙,最后能说出来的,只有这么一句。

元欢被这话里沉重绵长的叹息惊得愣了愣,她眨了眨眼,敛了眸中大半的情绪,徐徐道:“从前在宫里,日子其实过得不好,好几次都险些活不下来,当时什么也不懂,苦中作乐是常态,只知道世上有苦尽甘来四字,我想活着,好好地活下去。”

再艰难绝望的条件处境,活下去都是人的本能信念。

“到后来,国破了,身边所有的人,无论好的坏的,都成了乱葬岗白骨堆里的一份,我还未反应过来,铺天盖地的谩骂都砸到了我身上——仅仅只因为我还活着。”

元欢的声音发涩,“我当时十五岁,漠北人说我魅惑君上,是狐狸精转世,朝臣群谏皇上斩草除根,千万不该留我性命,就连宫外的百姓,都磨磨嘴皮子,说我该死。”

“渐渐的,我也就觉得——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高覆胡子翘了翘,眼中全是痛色。

这全是自己造的孽。

欢欢独自承受了一切,那个时候,她才多大啊!十五岁的年纪,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想活下去,没人管没人疼,身子还弱,那些肆无忌惮的指责和谩骂就像是一柄尖刀,给了负重前行看不到希望的人致命一击。

肉舌无骨,却是杀人的利器。

元欢没有去看高覆悔恨的神情,她兀自说着自己的:“后来我住进了琼玉楼,没人敢再欺负我,算计我,衣丰食足,仆僮成群,甚至双双都接到了身边养着,我能得到这些是因为谁,心里哪能不清楚呢。”

就是因为清楚,就是因为身份的悬差,她才会那样痛苦。

“见过那样一场血洗之后,我怕极了新皇,但这种怕,在确定他不会伤害我之后,便成了一种毫无厘头的恨。”

所以她从来不曾对他展露一个笑脸,也从来不肯耐着性子好好和他说两句话,她一日日的暗示自己,她与他之间,隔着整个大和皇朝流成河的鲜血,渐渐的,连她自己都信了——她恨他恨到了骨子里。

四年的时间,他待她的好,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她就真的一点儿也感受不到吗?

——鹿元欢明明是那样缺爱的一个人啊!

直到撞了头失了忆,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他身上的青竹香,她其实喜欢得不行。

她其实宁愿忘了所有人,也不肯忘了他。

“他一直纵着我,待我极好。”说到这里,元欢声音像是一根绷得极紧的弦,随时都会断裂开来。

她脑后瘀血消散,真正清醒的那一夜,与其说是厌恶他,不如说是惊慌无措,直到他问出了那句话——是不是不想再回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