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三、我嘴里有糖(第2/8页)

上海很大呀,上海是中国数一数二的大城市;要是细究,上海也是很狭的,因为在高楼的后边隐藏着一条条曲里拐弯的“弄堂”,有很多人就是从这条或那条“弄堂”的“阁楼”里走出来的——虽然看上去很“派”。由于城市的大,也由于个人空间的狭,上海人说话的语速很快,就像是每人嘴里都含着一支“袖珍冲锋枪”——有横扫一切的气势,也有侬侬呀呀、一吐为快的憋闷。上海人是很讲“体面”的,那是早年被洋人熏出来的“花头”,上海人也是很精明、很计较的,计较到了一分一厘上;上海人做事特别认真,也特别的周到细致,细致到了丝丝入扣、处处见巧的地步!应该说,上海是一个很女性的城市。在外滩,在南京路上,上海最耀眼的就是女人了……上海的脂粉气把男人们熏得一个个里里气气、嘎嘎咕咕的,连说话都带有一股糯米糕的气味。上海也是很排外的,只要一听口音不对,先先地就对你轻看了三分!按说,在这样一个让人发晕的城市里,一个来自北方的小个子男人是很难站住脚的。你既不是“阿拉豆”,也不是“本帮菜”,甚至连江浙一带的“娘希匹”都不会说……可谁也没有想到,冯家的老五——这个诨名为“孬蛋”、官名为冯家福的北方小子,到了令人眼花缭乱的上海之后,居然是如鱼得水!

可以说,最初的时候,整个上海是冯家福用步量出来的。那时,他就像一个小黑豆掉进了黄浦江里,有些孤独,有些漂泊,也有些好奇。走在大街上,你一个人也不认识,那些体面,那些繁华,那些鲜亮和滋润,都与你没有一点关系。你想,那心里会好受吗?好在他有地图,他特意买了一份上海市区交通图,一边走一边看,嘴里念念有词地背着那些区名、街名,看上去很傻。什么“陆家嘴”,什么“提篮桥”,什么“外滩”,什么“董家渡”、“龚家浜”、“朱家弄”、“鸭场浪”……这都是些什么呢?拗口不说,一点也不洋气。只有南京路、淮海路、霞飞路、四川路,他一下子就记住了,那自然是他常去买东西的地方。有时候,走着走着,忽地抬起头来,看着那一幢幢的高楼,他的心就哭了,不知怎的,就觉得特委屈,尤其是找来找去找不到地方的时候,就觉得嘴里很苦,很苦啊!

奇怪的是,没有多久,上海这个地方,他竟然很快地就接受了。是啊,走在大街上,高楼林立,你一个人也不认识,孤是孤了一点,虽漂漂泊泊的,然而却没有人去打问你的来路,也没有人关心你的出身,多自由啊!再说,他穿着军装呢,军装本身就会给人以信任感,加上他出去买东西也是带着钱呢(当然是“姐”们的钱 ),只要你拿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看什么就看什么,没有人会嫉妒你(绝不会像在乡下那样)……账是一分一分算的,少一分也不行,多一分退给你,清清楚楚,很生意啊!半年后,路也摸熟了,也知道怎么去乘公共汽车了,他就开始串“弄堂”抄近道了……当他走进“弄堂”之后,他才算真正切近了上海的日子。那一个一个的小阁楼,一幢一幢的石库门房子,一间一间的板壁屋,高高低低,错错落落,就像是一个个叠叠加加的火柴盒子,是印着各种小巧图案的火柴盒。就像上海人说的那样,实在是“螺蛳壳里做道场”……那逼仄,那豁亮,那挤压,那精巧,那狭小,那滋润,那恶言,那软语,那从小弄堂里溢出来的傲慢,一下子让他看到了上海的真面目,也是人的日子,对不对呢?

在上海,他虽然只是一个跑腿儿的小通讯员。可慢慢地,经过女兵们的一再宣扬,他竟然成了卫戍区最有办事能力的人了。是呀,相对来说,部队跟地方打交道是比较少的,比如新近调来的军官,或是刚刚随军的家属,要是有个什么事,也都托他来办。比如,转一下关系,办个“煤气证”,家里安部电话什么的,人们就说:找小福子,他能办,再难他也办。既然“姐”们说了,他也就一一应承下来,去给他们办。这样一来,他的自由度就更大了,那是任务!就见他一天到晚在外边跑……当然,时间是长了一点,有时候,一连十几天都见不着他的面,女连长或是一些军官家属也会把他找来问一问,跑得怎么样了?他就说,没问题,快了。要知道,在九十年代初,电话是很难安的,“煤气证”也是极难办的,就这么一个穿军装的小黑孩,一张嘴说话就土得掉渣,要权没权,要钱没钱,要关系也没有关系……可到了最后,居然也给跑下来了。这可是大上海呀!他是怎么跑的呢?没有人问,也没人去打听,反正是跑下来了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