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五、人,一个人;手,两只手(第2/3页)

冯家昌一怔,脱口说:“谁?”

刘汉香身子扭了一下,说:“那人。”

这时,刘汉香又说:“你看我头上的卡子好看吗?”

他看了她一眼,说:“卡子?”

刘汉香用手摸了摸那只卡在头上的“白蝴蝶”,说:“我哥从北京捎回来的。他复员了。他说是‘有机玻璃的’,好看吗?”

他随口说:“好看。”

她说:“真的?”

他说:“我骗你干啥?”

接下去就沉默了,仿佛一下子都没了话说。林子里的夜气一岚一岚地漫散着,虫儿在草丛中呢喃,月光又晦下去了,只有人的呼吸声还重着……

这时,刘汉香弯下腰去,在渠埂上铺了两方手帕,先是铺得近了些,而后又稍稍地挪开一点,自己先坐下来,说:“坐吧。”

他却没有坐,只是就地在渠埂上蹲下来,离她有四五尺的样子。

夜越来越模糊了,只有那一方蓝格的白手帕还在暗中亮着……她看了他一眼,嗔道:“你怎么不坐?坐嘛。”

他说:“我蹲习惯了。”

她说:“你坐近一点,我都看不见你了。”

他很勉强地往她跟前挪了挪身子,仍是蹲着,含含糊糊地说:“我裤子……脏。”

她说:“我不。你坐,我就要你坐。”

他心里的火一下就烧起来了。他心里说,坐就坐,我怕什么?这么想着,他终于坐到那方汗巾上去了。

刘汉香说:“你听,夜静了,夜一下子就静了。”

是的,夜静了。夜一静,人的呼吸就显得粗了。待冯家昌坐下之后,突然觉得那屁股下坐的不是“汗巾”,而是一座肉做的“火炉”!那还不仅仅是“火炉”,那是“飞毯”,是“迷香”,是“热鏊子”,是“乱麻窝”,是“枣疙儿针”,是蹦进裤裆里的“跳蚤”,是七七八八的虱……只觉得头晕腾腾的,身上汗津津的,裆里热辣辣的。

停了一会儿,刘汉香轻声说:“你的脚就不疼吗?”

他头晕,没听清,就问:“啥?”

她说:“你的脚……”

他说:“不疼。磨出来就不疼了。”

她说:“你的脚步声跟别人的不一样,只要你一走我就知道,那‘狠’人来了。”说着,她忍不住“吃吃”地笑了。

他说:“你笑话我呢?”

她忙说:“不,不是。你的脚步重吃地,我一听就听出来了。同学多年,你那大茬子步,‘咚,咚,咚’的,夯一样,就像是砸在人家……心口上。”夜越来越暗了,她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小得几乎听不见。

他没话找话说:“你笑话我。”

她说:“在学校里,你也不理人……”

他说:“说谁呢?”

她语无伦次地说:“还有谁呢?那个‘狠人’。他眼里有人吗?直着来直着走。夏天里不穿鞋,冬天里也不穿鞋,那裂口一道一道的,真让人看不过去……”

他说:“我弟兄五个,我又是老大……”

她又急急地说:“在学校里,我老看你吃那长了毛的红薯。你怎么老是背红薯,就不能带些干粮吗?长了毛的红薯不能吃,有毒!……”

他还是那句话,他说:“我是老大。”

她嗔道:“老大怎么了?老大就不爱惜自己吗?!才不是哪。我哥在家也是老大,他可是……”

这当儿,她突然又说:“哎,我哥要娶媳妇了……”

他说:“噢,娶媳妇?”

她说:“可不。‘好儿’都订下了,焦庄的。”

他说:“焦庄的?”

她说:“焦庄的。”

往下,突然就又没话了。那话就像是断了线的念珠,再也穿不到一起了。刘汉香的手抚摸着身边的细草,手指一勾一勾的。冯家昌的身子左半边像是木着,那右半边却又热得发焦,手心有汗,就按在了渠埂上,仿佛要寻些凉,可不知怎么的,一抓一抓,两人的手指就勾在了一起。那一刻,呼吸停了,心跳也停了,只有那勾着的手指,那手指就像是“绞股蓝”一样,缠缠搅搅地腻在了一起。接着,那手,勾来勾去,又像是紧住了的螺丝,一扣一扣地盘绕着……慢慢,两只手也就贴贴地握在一起了。就那么握着,口里竟泛起了一股股的甘甜。那甜就像是在火鏊子上焙着、烤着,一丝丝地烧人的心!究竟要怎样呢?那又是很不清楚的。似乎是要做一点什么了,烤坏了的“心”已经冒烟了。这时候,冯家昌的手像是失去了控制,猛地就从那拧在一起的“螺丝”里退出来,像一个大括号似的,一下子就箍住了刘汉香!刘汉香颤了一下,继而身子蛇动着,猛地扭过脸来,“咚”的一声,两人的头碰在了一起!刘汉香鸟儿一样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喃喃地说:“你野。你心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