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扎在脚上的十二颗蒺藜(第2/4页)

他是长子,娘的“牢盆”也是他摔的。“牢盆”上分别钻了五个孔,那叫“子孙孔”,是他们弟兄五个分别用剪子尖钻上去的。老五太小,是他把着他的手钻的。娘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摔“牢盆”?什么是“牢盆”?生是“牢”,死也是“牢”?钻那些个洞儿,是要漏一点阳光给母亲吗?

而后又是“谢孝”( 又叫卸孝 )。仍是一家一家地磕头……许多年以后,他仍然记得他跪下来给人磕头的情景。有那么一个时刻,他是从裤裆里看天的!他牢记着他从裤裆里看天的那个时刻,那时刻叫他永世不忘。就在那个时刻里,他的裤裆里猛然升起了一股气,那股气一下子就把他顶起来了,他跪着,可他的心站起来了。

娘在的时候,没有谁觉得她有多么重要,娘一去,家就不像个家了。那时候,父亲曾萌生过再娶的念头。可是,家有五个蛋儿,一群嘴,有谁肯受这种拖累呢?于是,父亲就常常躺在床上一声一声叹。

娘去了,以后就是没有鞋的日子了。

很快,他们这五个蛋儿,鞋一双双都穿烂了,再也没有鞋了。

这年的夏天,割草的时候,他把四个兄弟带到了一片谷地里。在谷地里,他让铁蛋、狗蛋、瓜蛋、孬蛋在他面前站成一排,而后说:“听着,娘去了,没人给你们做鞋了。现在,我给你们一人做一双鞋。”

兄弟四个诧异地望着他,看上去都很高兴。铁蛋说:“哥,你还会做鞋?”

他没有说话,就地坐下,伸开手,亮出了手里抓着的六颗蒺藜。往下,他腿一曲,亮出了他的脚丫子,他用手拍了拍脚丫上的土,说:“都看着——”说完这话,“噗、噗、噗”三下,他先是在左脚丫上分别扎上了三颗蒺藜,接着又是“噗、噗、噗”三下,他在右脚丫上也扎上了三颗蒺藜!而后,他站起身来,背起两手,大模大样地在谷地里走了一圈。

四兄弟怔怔地望着他,铁蛋说:“这,叫鞋?”

他说:“鞋,铁鞋。”

狗蛋说:“疼,疼吗?”

他跷起一只脚,让他们看清楚扎在脚上的蒺藜,而后说:“开始会疼一点,把脚板磨出来就不疼了。”

接着,他又说:“谁要是敢穿,中午加一勺饭。”

于是,四对小脚丫全亮出来了,一个个伸到了他的面前。

他先是拿起铁蛋的脚丫看了看,一只脚给他扎上了一颗蒺藜,铁蛋只是皱了皱眉头,故意说:“不疼。”而后又是狗蛋,一抓脚,狗蛋咧了咧嘴想缩回去,他抓住不放,硬是给他扎上了。到了瓜蛋,他一声不吭,只是把脸扭了过去……孬蛋还小,看着孬蛋的小脚丫,他迟疑了片刻,说:“孬蛋就算了,孬蛋还小。”可孬蛋却嫩声说:“哥,我也要‘疼’。”于是,他说:“好,孬蛋最听话。”说着,他从衣兜里掏出了两根白布条,把蒺藜裹在了布条里,一边给他拴上了一个。待要站起来的时候,铁蛋突然说:“哥,我再要一颗,中午加两勺饭!行吗?”

他没理他,说:“站起来,都站起来。站起来走走试试。”

四个蛋儿,一个个“呀、呀”地站了起来,全都侧着脚……他站在一旁说:“走啊,得能走才行,看谁最勇敢!”

于是阳光下,这个脚上扎有蒺藜的小队,一侧一歪的,就在谷地里走起来了。

他说:“往前看,不要想那疼,你不想它,它就不疼了。”

狗蛋扭过头,说:“哥,到啥时候就不扎了?”

他说:“等脚上有‘铁’了,就不用再扎了。”

在整个夏天里,“老姑夫”家的孩子们一个个背着草捆,龇牙咧嘴地走在乡间的土路上。尤其让村人们感到诧异的是,他们怎么会一个个都撇歪着脚走路呢?问了,都不说,谁也不说。在上梁,那像是一道奇异的风景。每到黄昏的时候,一个个蛋儿就会从橘红的落日里摇摇地走出来,把身上的草捆一个个卸放在麦场里,而后亮出脚丫,一口一口地往脚上吐唾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