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相声的改造

在民间的杂耍里,相声是最难创作与改编的。在抗战中,有几位北京艺人逃到重庆,凑成一个杂耍班子。为宣传持久抗战,他们需要新词,我曾替他们编制了好几段歌曲,都被采用。我也试写相声。可是,费了不少的力气,我只写成了一段,而且是很坏的一段。以后,我就知难而退了。就我所理解得到的,编与改编相声的困难是:

(一)资料:在现有的那些相声段子里,不管形式与寓意如何,它们的资料总是很丰富的,艺人或民间文人创制一段相声,必是费了许多工夫,去搜集在一个题材下所需要的材料。他们接近民众或生活在民众里,所以观察与调查都很方便,从而得到一应俱全的参考。他们开一张菜单子,便把一个地方所有的菜名,上自山珍海味,下至咸菜佐料,都毫无遗漏的调查了来。同样的,他们对于五行八作,三教九流,也都细心的观察,所以写木匠就有木匠的一切工具、行话、姿态、行规;写医生,道士……亦然。因此,相声中的事实与人物多半是精确生动,说出来使人爱听,而且相信。

一段相声编好之后,便慢慢的成为艺人们公有的,于是今天由一位艺人充实一下,明天又由另一位充实一下,一来二去便变成极结实的一段活儿。

这样,我们若要创造一篇相声,我们就必须到活图书馆——民间——去观察,去搜集资料。否则一定碰壁。我们若能幸运的写成一段,必须交给艺人们去试演,演一回修改一回;艺人和听众都是我们的最好的批评者。这工作是忙不得的。

若是改造旧相声呢,我们必须珍惜那些老材料,不可大刀阔斧的乱删。要知道,旧相声段子缺欠的不是资料,而是思想的方向。只要我们能给一段活找出个路子,使那些老材料得到新的气脉,它就会有了新的生命。

(二)逗哏:相声以逗哏招笑为主。它是曲艺中的丑角。这可也就是它的致命伤,因为:讽刺是招笑的,而相声中也的确毫不客气的讽刺过各种人物与各种世态;可是,慢慢的,艺人们只图招笑,而忘了讽刺;或是讽刺的对象不是贪官恶霸,而是贫苦的民众;这可就麻烦了。忘了讽刺,相声便失去了威严,而一味贫嘴恶舌。搞错讽刺的对象,便黑白不分,很难成为宣传的工具。

要改编相声,我们必须替那些老段子恢复了讽刺,同时要把讽刺的对象弄清楚,好教相声也担起点宣传的,教育的责任。

相声是要招笑的。因为要招笑,所以应用了重复,对比,矛盾,等笑的原理中的定律。在这些定律中,被运用最多的是矛盾律。这个定律是说着说着正面,冷不防来个反面,非常好笑。可是,这就使相声很难尽由正面宣传的责任,也就是相声极难改编的主因。去了哏吧,不成其为相声;保留着吧,又只是泄气。在抗日战争中,某君写了一段投笔从戎的相声,其目的在宣传青年从军。可是,因为它要招笑,结果是未尽到宣传之责,反而泄了从军人的气。我记得,其中的一节是这样:

甲:你真有爱国心!

乙:当然!喝,我就穿上军衣,戴上钢盔,防毒面具,拿起手提机关枪,大枪,戴上盒子炮,刺刀,拉着过山炮。甲:你干吗哪?

乙:我给军队搬家哪!(包袱一)

甲:你就上了阵?

乙:没有。

甲:怎么?

乙:我吓得忘了穿裤子!(包袱二)

这么几句话里倒有两个包袱(使听众发笑),按着老规矩说,这的确是段好玩艺儿。可是,从它所要尽的责任上说,它不单没有使听众感动,想去从军,而且把大家的气都泄净,而把从军大事一笑置之了。这样的例子还很多,几乎在每一段老相声里都可遇到。

那么,在我们改编相声的时候,应当怎办呢?牺牲了宣传?不对!不要逗笑?也不对!据我看,假若我们能调动,把反动派,贪官污吏,土豪劣绅等拉来作挖苦的对象,则包袱仍可保留,也还能有宣传的效果。还以前面引用的一段为例,假若我们把“乙”口中的“我”,变为陈诚或白崇禧,岂不大快人心么?反之,假若我们不能这么调动一下,那就只好牺牲了逗笑;我们不能为了逗笑,而作反宣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