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3/6页)

我躺在被窝里,来来回回地看在微光中依稀可见的东西。几分钟后,我感觉平静了一些,就又闭上眼睛。可是我并没有睡。我想着那个房东——景子的房东——想着她是怎样终于打开曼彻斯特的房门的。

我睁开眼睛,又看着房间里的东西。最后我爬起来,穿上晨衣,去盥洗室。我小心不吵醒睡在我隔壁客房里的妮基。当我走出盥洗室时,我在楼梯口站了一会儿。楼梯的那边,走廊的尽头,可以看见景子的房门。门和平时一样关着。我直盯着门,然后往前迈开步子。最后我来到了房门前。我站在那里,好像听见一个细小的声音,是里面传来的动静。我又听了一会儿,可是什么也听不见了。我伸出手去,打开门。

灰暗的光线里,景子的房间显得凄凉;床上只有一条床单,旁边是她的白色梳妆台,地上有几个纸板箱,装着她没有带到曼彻斯特去的东西。我走进房间。窗帘开着,我能看见下面的果园。天空露出鱼肚白;似乎没有在下雨。窗户下、草地上,两只鸟在啄着掉下来的苹果。这时,我开始觉得冷,于是回到自己的房间。

“我的一个朋友在写一首关于你的诗,”妮基说。我们正在厨房里吃早饭。

“关于我?为什么呢?”

“我跟她说了你的事,她就决定要写一首诗。她是个才华横溢的诗人。”

“一首关于我的诗?太荒唐了。有什么可写的?她都不认识我。”

“我说了,妈妈,我跟她说了你的事。她理解人的能力真是惊人。你瞧,她自己也经历了很多事情。”

“我明白了。你这个朋友几岁?”

“妈妈,你总是关心别人几岁。人重要的不是年龄,而是经历。有的人活到一百岁也没经历过什么事。”

“我想是的。”我笑了,瞥了一眼窗子。外面下起了蒙蒙细雨。

“我跟她说了你的事,”妮基说。“你的、爸爸的,还有你们是怎么离开日本的。她听了以后印象深刻。她能体会事情是什么样的,知道做起来并不像听起来的那么容易。”

我盯着窗子看了一会儿。然后我很快地说:“我相信你的朋友一定能写出一首好诗。”我从水果篮里拿了一个苹果,妮基看着我拿起小刀来削。

“很多女人,”她说,“被孩子和讨厌的丈夫捆住手脚,过得很不开心。可是她们没有勇气改变一切。就这么过完一生。”

“嗯哼。所以你是说她们应该抛弃孩子,是吗,妮基?”

“你知道我的意思。人浪费生命是悲惨的。”

我没有做声,虽然我女儿停了下来,像是在等着我回答。

“一定很不容易,你做的那些,妈妈。你应该为你所做的感到自豪。”

我继续削苹果。削完后,拿纸巾擦干手指。

“我的朋友们也都这么想,”妮基说。“那些知道你的事的。”

“我真是受宠若惊。谢谢你那些了不起的朋友。”

“我只是说说而已。”

“你已经把意思说得很清楚了。”

也许那天早上我没有必要敷衍她,不过妮基一直觉得应该在这些事情上把我劝开。再者,其实她并不知道我们在长崎的最后那段日子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可能是通过她父亲告诉她的事构建了一些图画。这样的图画不可避免是不准确的。事实上,虽然我的丈夫写了很多令人印象深刻的关于日本的文章,但是他从不曾理解我们的文化,更不理解二郎这样的人。我并非在深情地怀念二郎,可是他绝不是我丈夫想的那种呆呆笨笨的人。二郎努力为家庭尽到他的本分,他也希望我尽到我的本分;在他自己看来,他是个称职的丈夫。而确实,在他当女儿父亲的那七年,他是个好父亲。不管在最后的那段日子里,我如何说服自己,我从不假装景子不会想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