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熊出没(第4/12页)

站在房内茫无目的地来回走动,不知该干点什么才好。穿衣镜上映出穿着宽大和服的我,那腰带系扎得和日本人一样地道,这身穿着打扮与房内的环境使我与日本人之间抹去了一切界限,然而一把无形的刀又将我们细细剥清,剥得毫不含糊,毫不拖泥带水,永难相合。正如我访问过的一名叫金敬梓的回归曰本定居的残留孤儿向我谈及的她的感受,在中国她是妇产科医生,回到日本则成了某富翁的独女,赋闲在家,终日无事。她父亲的书房里摆着一把当年用过的日本军刀,她说她每看到军刀都要与南京大屠杀中那个挥刀砍杀中国人的日军形象联系在一起。一想起刀口下青年的表情,她便待不住,便产生难以克制的反感。她不愿见父亲,甚至不愿跟父亲在同一个饭桌上吃饭。父亲坐过的地方她决不再去坐,父亲摸过的碗她连碰也不想碰,她说这在医学上叫做“生理厌恶”,是件没法扭转的事。她问父亲在中国是否杀过人,父亲直言不讳地说杀过,语调之平静坦然令她吃惊。她企图以父亲歉意的悔过和自醒的解释来调节她内心的平衡,但父亲没有那样做,而是把她当做了他的女儿,当做一个纯而又纯的日本人来看待的。对另一个民族犯下的过失是犯不着在本民族内反复忏悔道歉的。粗心的父亲忽略了在中国长大的女儿的感情。金敬梓总认为那把刀上沾过中国人的血,她愈发变得焦躁,甚至认为富丽的家中也到处沾满了血腥气,她的卧室,她的床,她的被单也无一例外。这种腥气,对在产房工作多年的她并不陌生,她从那汩汩的血注中一眼就能分辨出是动脉血还是静脉血。无论哪种血都一样粘稠,一样温热,一样的触动人的心弦。在众多调査对象中我之所以还记得金敬梓,是因为她的结局使我惋惜,最终精神失常的她,以血肉之躯投身于飞奔的火车……

临睡前我去厕所,听见楼下大田老太太正跟谁说横泰回来的事。对方说,横泰想必在别处待不下去了,相比较,猿屋还算清净,回来就回来吧。

早晨起来,拉开窗户,窗外天地朦胧,乱纷纷瑞雪舞梨花,一阵风扑来,榻榻米上落了一层晶莹的雪。小镇的街上不见一个行人,两侧的房屋也仿佛被雪压得矮了许多。街道缓缓向上,在半山的拐弯处便是尽头了,那里有汽车站的站牌,从这处望去,站牌被雪遮了,像块欲化未化的棒冰。

一个女孩端着大托盘送来早点,熏鱼、纳豆、生鸡蛋和米饭。女孩长得很秀美,细长的眼,有着北国少女的红润,穿着紫地碎花的棉和服,为干活便利,肩部和袖子都用细带子勒着,让人想起了电视剧里的阿信。女孩说是大田家的孙女,叫美代,她奶奶因昨天喝多了,现在还没起来。她说奶奶因为喝了酒,昨天一定说了很多失礼的话,她替奶奶道歉了。说着跪在榻榻米上伏下身去。我说大田老太太是个很可爱的老人,有着孩子般的纯真,一定可以长寿。美代说奶奶身体好,心态也好,夏天盂兰节时还跟年轻人在街上跳舞呢。见我开着窗看雪景,美代说很美是吧,这才是初雪。通常这儿的雪要下到六七尺深,有时候还能把房子埋起来呢。我说从纬度看,猿屋的地理位置跟中国的锦州、鞍山相差无几,在中国时未听说锦州有六七尺的大雪,也未听说过鞍山的房被雪埋的事啊。美代说日本有“隔山换季”的说法,同在一条线上的锦州与猿屋隔得那样远,不一样是必然的。又说这里下雪并不冷,最冷也过不了零下二十五度,我问她这样的天气有没有车去熊之巢。她说外面雪巳没膝,小车是绝上不去了,至于公共汽车,得问问驹远杂货店的老板,杂货店就在车站旁边,他应该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