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第4/13页)

我说鬼子找汉奸这件事本身就让人恶心。

西垣说有些事在寻找史国章的过程或许可以搞清,寻找的过程就是调查的过程。作为朋友,他敬仰史国章,他欠了史国章的人情。

我说你们的关系是狼与狈的关系……

院子很深,盖满了小厨房、小棚子之类,只让人想起曲径通幽、山回路转这些旅游方面的词来。

一个胖男人,在公用自来水边的躺椅上打呼噜,脚边的小凳上放着罐头瓶改作的荼杯,那里面黄酽酽一瓶浓茶。在这闷热的午后,这杯荼充满了让人难以抗拒的诱惑。

我一走近,那鼾声戛然而止,一个极清醒的声音问我,找谁?我说找姓刘的。他说这院里姓刘的有七家。我说找最老的刘姓住户。他说他就是刘姓最老住户,1963年搬进来的,全院再没有比他住得更长的了。我问1963年以前这院的住户在哪里,他说1963年以前这儿是粮食仓库。我问在之前呢?他说还是粮库。我说再早是当铺。他很诧异,说,当铺,我住了三十多年,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我问他有没有人知道临州的老事儿,他想了半天,说庙后街程士元那个老东西兴许知道,十几年前小学校曾让他去做阶级仇民族恨的报告,他在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没说几句就让人给架下来了,犯了心脏病。胖子一边说一边审视着我,说,你大概是港台同胞吧,来临州认亲?我说我在这儿没亲,他喚了一声,说,我们这块地界解放前特别保守,守着华北大平原,吃喝不愁,所以多不愿外出谋生,要说海外关系,谁家也摊不上。但这儿的人头脑灵活,别的不出,专出汉奸,京油子,卫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这话你可能听说过。

我笑了,这位闲得发慌的胖子巴不得有人跟他闲聊。

我问,说到汉奸,你知道这儿过去有个叫史国章的?

他说,史国章,没听说过。

我问,日本鬼子西垣秀次呢?

他说,日本人投降那年我才两岁。

他突然直起身来说,你是日本人!

我说不是。

他不信,说,别看你中国话说这么好,打你一进院子我就看出来了,你身上带着东洋味儿,跟合资企业里那些日本娘们儿有点儿像。

我说我真不是日本人,我有个叔父,是八路,抗战的时候就牺牲在这个地区,我来临州是了解那个时期的一些事情。

胖子说真是日本人也用不着隐瞒,现在的临州人都是见过世面的,光外资企业就有几家,街上常见洋人走动,老百姓也千方百计往外资企业里钻,那儿挣钱多。

我说1943年5月,日本人血洗临州,这儿发生过大血案。胖子说,那都是陈年往事了,死的是死了,活着的也还活着,人么,得向前看。现在讲友好了,不计前嫌了,谁都知道“东芝”冰箱好,“松下”彩电鲜亮,我们不能因为他们杀了我们的人就不看他们的电视,不使他们的冰箱。

我说过去的事还有人记得吗?

胖子说,怎么不记得,城南有纪念碑,上头都刻着哩,名字一排排的,每年清明节学校的学生都敲着鼓吹着号去献花圈固。

他说得没错,对于死难的人这里每年都给以祭奠,但这样沉重的事情从胖子的嘴里轻松快捷地谈出,总让人觉得其中少了些什么。

我提出看看西跨院的南套间,那里是史国章与老多儿的幽会之所,也是西垣秀次与史国章进行各种肮脏勾当的密谋之地。这个地点非常微妙,也非常重要。

胖子说他不能满足我的要求,他说南套间住着一对新婚夫妇,家具电器十分新潮,他领着我这个来路不明的人窥探房间,万一出了问题他脱不了干系。

我说你这人真是,刚才把我当成日本人,这会儿又把我想成是盗窃集团踩道的,想象力之丰富该去当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