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坟(第2/15页)

为了便于住人,舜铨身后的窗纸被重新糊过,细腻的纸张散发出樟木箱子的味道,凭气味我已断定,这是家中那批保存多年的宫中御用宣。这批纸因无字,“文革”中才幸免于难,虽经年历月,除颜色微微有些泛黄外,质量依然柔韧无比。听父亲说过,因为是御用宣,制造便更为讲究,从选料到洗料、切料、打浆、抄纸、烤貼,前后经数百道工序,需一年时间。因为采用天然日光漂白,不用强酸强碱,所以纤维损伤少,强度极高,作为“旧纸”存放,洇墨性能更佳,用来泼墨作画,层次丰富,皴、擦、烘、染都能显出理想效果。父亲和舜铨都是书画界名人,对这些纸甚为珍视。所以没有动用,据说与宣统三年宫中纸案有关。传闻当时皇太后隆裕的总管太监张兰德伙同颜料库太监私自将八万五千张上好御用宣纸偷偷调包,拿出宫去换钱,为此隆裕大为恼火,传散差,给张兰德一顿好打,并下令严查此案,.一时宫内宫外人心惶惶。这些纸与彼是否有染,难以讲清,为避嫌疑,遂予封存,并且一封就是若干春秋。

不想昔日存留之纸,今日却为舜铨之妻派了用场一糊窗户。本是传自大内,该大展风采的精品却抹上稀糊枯贴窗棂之上,作遮风挡雨之用,纸命如斯,令人感叹。

为照顾方便,我在小屋内另支一折叠钢丝小床,与炕沿成直角放置,两床之间隔一旧式太师椅。直背的椅子很硬,坐上去并不舒服,一条腿已经折断,用铁丝简单地缠绕着。我坐在椅子上调整一下姿势,椅子立即吱吱作响,发出脆裂的呻吟。舜铨说到那边拿个垫子吧,我说不用。我说记得这把椅子是有过棉垫子的,还覃着蓝布罩儿。舜检说我没记错,不过那罩儿不是蓝布的,夏秋为棉龙缎,冬春为黑狼皮,内中所实亦非棉,而是南海鹤绒。我问南海鹤域是什么,他说大概就是鹤域吧。又说祖母就是坐在这把椅子上逝去的。祖母无疾坐逝的事我知道,已被人们传为传奇多次讲述,但我一直搞不清楚祖母风也萧萧雨也潇潇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和情结,毫不拖泥带水地离开这个世界的。这位出身显贵,性情刚愎的祖母,做事向来果断清晰,自尊自信中透着暴戾与威凌,所以连她的死也这般干脆利落,与众不同。

1915年12月21日,袁世凯称帝的第九日,祖母坐在这把椅子上抽水烟,看照片,照片是她的两个儿子由日本寄来的。祖母有四子,我的父亲排行第四,届时正与他的三哥在日本求学。三伯父在早稻田大学攻法律,我父亲在庆应义塾大学学经济,―都是名牌大学名牌专业,这也是祖母高瞻远瞩的有意安排。自1902年至今天,日本这两所大学每年有一场轰动东京的足球赛,谓之“早庆”之战,比赛时双方兴师动众,校舍皆空,举校助威。三爷四爷为各自球队出力,虽是亲兄弟亦水火不相容,一有结果,立即将战况报知北京的母亲,博老太太一乐。每有照片到来,祖母都仔细观看,在那站成一排的人群里寻找儿子。照片中,儿子头顶的辫子已不见踪影,儒雅万分的长袍马褂也换作了陌生球衣,脚上穿着白鞋,长筒花袜子扯得老髙,最使她不解的是人人都穿着短裤,精胳膊露腿的还扯着一面小得不能再小的三角旗子。那旗子看质量比大清的龙旗差远了,那么多人却还为它去争,足见是件很新派儿的事情。老祖母对一切新派儿的事情都感兴趣,但她对袁世凯的“立宪政体”、“新官制”、“巡警部”等一律持反对态度。清朝被推翻,袁世凯复又称帝,老祖母对他更是深恶痛绝,大有不共戴天之劲头。21日这天,做饭的老王向祖母讨询明日冬至的饭食内容:白肉、青韭羊肉煮餑餑、鸭汤白菜火锅。祖母说,明天是冬至,以往宫中是要大祭的,有皇上时,赶下晚坤宁宫的煮白肉就分下来了,现在大清帝国虽变中华帝国了,白肉咱们还是要吃的。祖母说的白肉,是宫中每年祭典所用,祭祀时皇帝站在坤宁宫中央,太监们抬进活猪,将白酒灌进猪耳,猪便摇头晃脑,这样表示祖宗神灵已经“领牲”,然后将活猪放下锅去,煮熟,这便是宫中的白肉了。煮熟的白肉被切成块,分送亲族权贵,以纪念祖先刻苦征战的生活。坤宁宫煮肉的大锅至今依然还在,每为参观者不解。煮白肉我儿时亦常吃,搁以多种佐料,煮焖半宿,切为薄片蘸酱油吃,那肉晶莹透明,肥痩相间,醇香无比。在老王与祖母商定好第二天吃食,退到门边正在转身时,我的大爷迸来了,手里捧着一个白纸卷,兴冲冲的。大爷趋身走到祖母跟前时,祖母正微笑着把我父亲和三伯父的照片往桌上搁,大爷说儿子今天也有件让母亲高兴的事,说着将纸卷递过去。祖母展开纸卷,原来是袁世凯颁发的“龙虎勋章”表彰状。祖母见状,脸有些变色,大爷没有注意到这点,仍滔滔不绝地讲述袁世凯授勋时的盛况,祖母对着表彰状视之良久,用手点了点上面的印,要说什么均未道出,就闭上了眼睛。祖母归天的消息传到后头时,老王还没走到厨房,他不相信刚才还吩咐做煮白肉的硬硬朗朗的当家老太太会一霎时殁了,就赶忙朝前跑,到前庭见老太太气息已绝,众人正呼天抢地地乱作一团,惟独大爷还举着那张纸站在一边发愣。他劝大爷赶紧把纸收起来,主持大伙儿办事,大爷仍木木地站在那里。事后家里人说,祖母之死是气的,长子为袁世凯谋事已为不肖,又弄出个什么“龙虎励章”来,气也把老太太气死了。所以大爷一生没有一男半女,成为绝户也是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