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尽灯花又一宵(第4/15页)

舅太太夸赞了我有出息、懂规矩之后说,咱们这样的人家不能跟普通百姓比,百姓的孩子只知一味娇惯,能有温饱就别无他求了,咱们的孩子还担承着江山社稷,所以咱们教育子女没别的招术,只有一个字:严。说我们的孩子是纨绔子弟,那是不明真相外人的无端妄说,实在的,我们对孩子们的要求严、极了,要是真如外人说的那样,我们醉生梦死,我们骄奢淫、逸,那大清的江山甭说二百年,连二十年也维持不了。这样的话我常跟宝力格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我们虽然还谈不上饿其体肤,空乏其身,但在小处也是半点儿不能姑息的。宝力格初来时是匹草甸子里的野马,他没说什么我也知道他的心,他是嫌我们太严了,我说,不严哪能出人才,曾国藩该是一代人物了,他的父亲教育儿子的时候也常在稠人广座之中,壮声呵斥,毫不宽假,有出息的人都是在“严”字上站起来的。舅太太提到宝力格的时候我是不能插嘴的,这也是来时母亲的反复交代。宝力格的话题在镜儿胡同三号是一忌,舅太太能提,别人不能提;舅太太能说,别人不能说。看看把我训得差不多了,很大原因是她累了,舅太太这才站起身拉着她的猴儿向里间走去,进门时舅太太回过身来说,你也来吧,这里边暖和。

西套间是舅太太的卧室,是整个王府里最温暖的地方,面积不大,十几平方,通常人们把这儿叫做西暖阁。暖阁里没有明火,暧阁外面的廊下有地洞,阁内地面下有纵横交错的火道,这是在修建房屋的时候就建好了的,天冷时将燃着的炉子推进地洞,热气自然顺着火道迂回盘旋,暖阁的地是热的,房间里便也是热的了。王府里只有一间暖阁,所以就由舅太太住着。暧阁内临南窗是一盘坑,上面有杏黄色的褥垫和四方的引枕,杏黄色是王爷的颜色,是任何人不得僭越的。褥垫虽然残旧,色泽却依然明亮辉煌,有咄咄逼人之势。北面设床,床前有硬木雕花床罩,挂着五彩流苏的帐子,床上有嵌金玉如意。桌椅家具一律是紫檀,多宝格上摆放着玉吞连缀起来的盆景和青铜小件。房间里的这些陈设但凡老式家庭都能见到,我感兴趣的是西茶几上的那部电话机,电话我们家没有,所以我老想拿起来听听里面有谁在说话。舅太太窥出我的心思说,这个机子你不能动,它的另一头连着宫里,连着皇上,万一要是误了宫里的大事那可是大不敬的罪啊。我问皇上来过电话没有,舅太太说皇上忙,没有万不得已的事情不会打电话,但是我们不能不候着。我想说皇上早让人赶出了紫禁城,跑得没影儿了,这电话的另一头连着鬼呢,想了想,终是没说,在人家住着得说些让人高兴的话,不能逆着来。电话的上方挂着舅爷的照片,照片上的舅爷西装领带,目光炯炯,是个俊雅倜傥的男子,我把我的七个哥哥依次与舅爷比较,都显粗糙,都没有那般的生动与灵气。舅太太看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照片就说,这是你舅爷在日本横滨照的,你舅爷游历过外洋,见多识广,比你们家那几位爷有出息。我说那是,我那几个哥哥都很不争气,老让我阿玛(父亲〉操心,我阿玛常说哪天把他们都杀了,一个也不留。舅太太说,你以为他真肯下手杀,他那是疼他们,他把那几只狼放纵得没了人形,收都收不回来了。听说你们家的老大竟然还入了国民党,国民党是什么东西,国民党是大清的仇敌,你阿玛还不告他忤逆,你阿玛真是窝囊极了。我想说您老太太不窝囊,您老太太都把儿子管跑了,还说什么呀,我们再不严,我们的七个儿子都在呢。

猴子三儿坐在地上剥花生吃,我向它走近,它朝我龇牙3舅太太说,你不要招三儿,三儿是我的儿子,除了不会说话,它和一个三岁的孩子差不多。我说,三儿不跑吗?舅太太的脸明显地沉下来,我知道触及了老太太的敏感部位,赶紧补充说,比如说上房上树什么的。舅太太说,三儿最听话不过,也是我调教出来了,我不发话甭说上树,它连桌子也不敢上。我说,三儿不是只猴儿?舅太太说,三儿不是猴儿,它是个跟你一样的小人儿。我明白了,我在这里的地位是和这只猴并齐的,就对三儿很没有好感,三儿似乎对我也没什么好印象。舅太太从精美的脖脖盒里拿出一块萨其马给我吃,说是特意为我留的地安门桂英斋的奶油萨其马。桂英斋因离皇城近,点心很有宫廷风味,尤其萨其马,是选用内蒙运来的奶油和面制成的,跟一般饽饽铺拿清油、白油做的味道截然不同,它的特点是柔软细腻,入口即化。舅太太这块萨其马说是出自桂英斋却不知搁了有多少年头,一股难闻的哈喇味儿不说还死硬,只一口,我的上膛就硌破了,再看手里的点心,只有一个白印儿。舅太太说,你在你们家怕永远吃不上这么正宗的萨其马,你们家那么多孩子,你阿玛能给你们买点破白糖缸炉(一种面点)就是好的了,你能在我这儿吃独食也是你的福气。我说舅太太说得对,没舅太太疼我,我永远吃不上这么有味道的点心。这时田姑娘进来说,侧福晋听说小格格来了,让小格格过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