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使(第2/2页)

那一次军邮车上山,老医生没有收到一封信。按照他们家的逻辑,没有信来也许就是出事了。他的忧郁持续了整个冬天。

在这海拔五千米的高原营地,每逢有人下山,就会挨门挨户地问:“我要走了,要不要带信?”哪怕是平日最自私的人,在这件事上也绝对平和而周到,这是高原的风俗。

有时候突然写好一封信,又不知谁能带走,就在吃饭人多时喊:“谁能下山,告我一声。”一次,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对我说:“我知道你父亲的名字。”“你看过我的档案?”我问。“不是。几年前我为你代发过家信。”我已经完全记不得是托什么人又转到他手中的,于是赶忙表示迟到的谢意。

在我十七岁生日过去半年的时候,收到了西双版纳同学的回信:“那朵花怎么是紫色的呢?它是雪白的呀!而且,绝不可能没有香气!”

信是老医生送来的。这是开山后的第一次通邮,他也很快乐,他的家里寄来了平安信。有时候他又突然疑惑,说他家会不会有什么事瞒了不肯告诉他。我们都说不会不会,你是家里的顶梁柱,他们离了你,根本就办不了事,怎么会瞒你!他也觉得很有道理,心宽许多。

终于,轮到他探家了。很早就告诉我们:他下山时专门预备一个提包,为大家装信。我便对着昆仑山皑皑的冰雪,咬着笔杆,从从容容地写了大约三十封信,每一封都竭尽我的才能。

我双手捧着这摞信,郑重地交给老医生。他的白发在雪峰的映衬下,晃动得像一盆水中的粉丝:“你放心好了!我到了山下第一件事就是为大家发信。假如回信快的话,下次军邮车上来,你们也许就能收到回信了。”

他走了。军邮车像候鸟,飞来一次又一次,但那三十封信一封也不见回音。原来他下山乘坐的车翻了,这在高原是很平常的事。熊熊烈火吞噬了他银发苍苍的头颅,那个装满信件的旅行包,顷刻间化为青烟。

那三十封信,只有给父母的那封,我重写了托人发出。给其他人的,便再也提不起兴致重写。只要抓起笔,老医生的白发就在眼前灼目地闪动,眼珠便发酸。大团大团的冰雪,在我胸中凝结。

后来,在老医生的追悼会上,我才知道他的生辰,远没有我想象的那样老。满头灿然的白发,是昆仑山馈赠他的不能拒绝的礼物。

他死了以后,军邮车还带来过他的家信。我第一次注意了一下地址:是广西一个很偏远的小城。又在地图上仔细寻找,那地方在北回归线以南,属于热带,该是非常炎热的。老医生的家乡,距离昆仑山大约有一万五千里。

那封迟到的信,边缘已经磨损,好像烙熟又蒸了几遭的馅饼,几处裂口的地方,被薄而坚韧的透明纸粘贴过,上面打着蓝色的印章:“邮件已破,军邮代封”。

不知这是否是封报平安的家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