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之眠(第2/3页)

大伙一致决定把狼皮褥子分给一个瘦弱的农村来的女孩。因为她的铁片床塌得最不成样子,她又靠门。她恰好不在,我们七手八脚地给她铺好了,每个人都躺到她的床上试了试。大家都说,狼皮真暖和。

她回来后一眼看到床边垂的狼毛,就哭了。

大伙忙说,别在意。我们都已经享受过了。

她说,你们这不是咒我死吗!我是属猪的,我妈自小就叮嘱我,一定得避狼!

我们重新决定狼皮褥子的归属,决定轮流铺,一人若干天。

昆仑山上的夜极其黑,但是很不安宁。三百六十五夜,大概三百五十天有风。风像排着队的疯婆子,用干枯的手,把旷野上的一切孤立之物,都变成弹拨的乐器。它让石屋发出呜咽的共鸣,它让电线空竹般鸣叫。它把士兵偶尔丢弃的空罐头盒,从地面嘘上屋顶。在飞翔的过程中,随意拨弄着它们,罐头盒就像硕大的口哨,吹出空袭警报的锐音。甚至石头也会发出怪兽般的抽泣。那一定是石头内的缝隙被风挤压了,痛苦地呻吟。

我们因此练就在喧嚣中酣睡的本领。当我离开高原回到城市,突然发现城市的夜晚是那样寂静。汽车喇叭和锅碗瓢勺的交响,实在是隔靴搔痒的皮毛。和昆仑山真正的钢鼓乐队相比,城市只是一支短笛。

昆仑之眠是充满陷阱的黑洞,许多人在梦中永不复返。盖因睡眠时人的抵抗力减弱,犹如不设防的城市,死亡的偷袭格外容易成功。时时听到某人睡着睡着就过去了的传闻。我们每天早上起来见大家都还活着,心中充满重新诞生的快乐。

有一次,女兵在半夜里突然接到电话,要为一个突然死亡的战士扎个花圈(顺便说一句,昆仑山上所有的花圈都由我们来扎,因为女孩与花有缘)。我们说,什么时候死的?电话说,刚刚。我们说,打仗死的?电话说,不是。我们说,睡死的?电话说,也不是。我们说,那还有什么死法呢?是真的死了么?电话说,死得叮叮当,再没有救的。睡着睡着紧急集合,哨子一响,这小伙子一个箭步蹿起,但立即就扑倒在地,死了。

我们为他扎了一个大大的花圈。从此,高原上有了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只要没有战争,夜里不搞突袭式的训练。

想在昆仑山上安眠,有一个高枕头是十分必要的。当时战士的囊中羞涩,只有几件换洗衣服裹在白包袱皮里当枕头,垫不到无忧的程度。特别是洗澡之后,干净的穿在身上了,脏的泡在盆里了。空包袱像个扒净了五脏六腑的咸鱼干,晒在床单上,很寂寥的样子。

一天,我对卫生科长说,我想借您那本《实用内科学》看。

科长说,你有这个志气很好。只是你现在最该看的是《卫生员手册》。巴甫洛夫教导我们说,科学应该循序渐进。

我说,敢想敢干。试试吧。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枕着实用内科学酣眠。我后来成为一名相当不错的内科医生,肯定同这有关。

战士的被子在露天看电影的时候,是要用背包带捆起来,当小凳子坐的,特别易脏。当我决定要洗被子的时候,同屋的战友都佩服我的悲壮。因为我没有大盆,也没有搓板。在小小的脸盆里凭手搓那么大一堆没头没脑的布,时至今日,连我也赞叹那时的英勇。

星期天起了个绝早,先看看太阳,是不是好天。因必得当天洗,当天缝起来,要不夜里就没东西盖了。

我把被套拆下来之后,发现一个大秘密——草绿色的被罩要比白花花的棉絮长出半尺有余,窝着掖在里面。

属猪的女友说,多好的一块布。这不是浪费吗?

我点头,觉她说的极是。

你把它铰下来,补个衣领后屁股蛋什么的,岂不是上好的补丁?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