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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士来给一波打吊针,岳母说:“小孩的血管细,要小心点。”任志强说:“叫你们最好的护士来,我们另外付钱。”护士噘着嘴,拿起一波的手看了半天,拍了拍,非常缓慢地扎了进去。一波醒了,叫疼,连声叫:“妈妈!妈妈!”我看着好一会儿了还没回血,倒吸了一口气。护士说:“手动走针了,换一只手。”董卉说:“到小儿科叫一个护士来。”这一次又没有成功。护士说:“一群人围着我,我不敢打了。”跑出去叫了另一个护士来,说:“小儿科的。”董卉和任志强叮嘱她要小心,新来的护士说:“我还没开始打就紧张了。”董柳说:“都出去,都出去。”我们都出去了。一会儿董柳出来说:“又试了两次没打成,手上的血管全破了。”我进去看了,急得想跳。董柳说:“我试一试。”那两个护士都不同意。董柳说:“我干这个都七八年了,那时候你们还没进卫校呢。”拿了工作证给她们看,就同意了。董柳把一波额头上的头发剃了一圈,仔细看了一会儿,要我扶住一波的头。我说:“我手发软。”就叫任志强扶住。董柳举起针看了看,很麻利地扎了进去。我看见回血了,在胸前划了个十字。两个护士吐出舌头面面相觑。

任志强买了盒饭来,董柳说:“还有心思吃饭!”任志强把饭放在那里,不再劝她。董卉说:“姐夫你把脸上的血洗了去,这一边都肿了。”我这才感到脸颊火辣辣地发烧。我说:“肿了?肿得好。”董卉递手绢给我,指着自己的眼角说:“这里的血,擦掉。”我没接手绢,用衣袖擦了几下。夜深了剩下我和董柳,我叫她吃点东西,她慢慢转过头望着我一眼,眼光是直的,一声不吭。我看了心里发冷,却无法给那种眼神一个准确的描述。好一会儿她说:“吃得下你就吃。”我没有饥饿的感觉,有我也不会吃,我渴望找到一种极端的方式惩罚自己,这样才能平衡一下对儿子的歉意。后来我渴了,想喝水了,马上发现只有让自己这么一直渴下去,才是自我惩罚的最好方式,用饥饿来惩罚那是太轻描淡写了。整个晚上我都这么忍着,在极难忍耐的焦渴中感到了痛苦的快意。到第二天早上我的嗓子开始嘶哑,连唾液也没有了。在焦渴中我感到,如果划一根火柴,我的口中就会喷出火来。实在忍不住了我对自己说:“这点小小惩罚就够了吗?我还要忍,至少要忍到昏迷的边缘。”

早上醒来,我发现隔壁病房一个小女孩的床前床后都被花篮包围了。连床下都塞了四五个。我了解到是市工商局一位副局长的女儿动阑尾手术。我想,一波比谁低了?没有人送花篮,连看望的人也没来一个。花篮很漂亮,可世界实在太无耻了,无耻到无耻的地步了。局长夫人知道了一波的情况,要我拿两只花篮过来,我马上用一种不屑的手势制止她说下去。医生查房之后我走了出去,想给儿子买两只花篮。

走在大街上,我看一切东西都蒙着一层暗绿,我心里念叨着:“这就是世界,这就是世界。”反复这么念着我觉得自己又有了一种发现,一种生活的底牌被彻底揭开的感觉,像有一束强光,把那黑暗深处的东西都照得清清楚楚。昨天刚刚过去,可我感到已经非常遥远。“这就是世界,这就是世界!”事到临头了作揖打拱有什么用?双膝弯了又弯又有什么用?哭都找不到掉泪的理由。事到今天,我池大为还敢说没有什么力量能使我把头低下去再低下去吗?我不愿意这样理解世界,我拒绝了很多年,可是在这生与死的边缘地带,我无法再作出另一种理解。我为自己的发现感到了激动,这是丁小槐们早就在实施着的原则,我其实也早就认识到了,可今天的理解特别深刻,我有了勇气。这样想着我忽然有了一种冲动,要马上去做点什么才好。激动中我嘴里居然也有了一点唾沫,干枯到麻木的舌头也有了一点湿润之感。我想到了自我惩罚,想把唾沫吐掉,吐了三次也没吐出东西来。再用力往手心里吐,举起手仔细看了,一点唾沫星也没有。我在心中酝酿着一股狠毒之气,用手比划出一把手枪,一路走过去,见了不顺眼的人,就把右手抬起来,食指勾那么一下,算是毙掉了一个人。没走多远我就毙掉了九十九个人。我想,最应该被毙掉的还是自己。我举起枪,顶着自己的太阳穴,食指勾了一下,心中轰的一响。我晃了晃头,我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