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夭(第2/11页)

香烟后的女子缓缓抬起头,轻轻颔首:“李郎辛苦。”

听得她口吐人言,李可及禁不住双膝又是一哆嗦,不知是否要下拜。他只觉这女子便是林雾山岚结成的精怪,这一抬首间,她眼中的幽冷实在不似活人,也不似眼含慈悲的菩萨。他颤声问向空照:“这是……”

空照不语,只是望着榻上女子,李可及竟是头一次在他眼中望出了悲哀与依恋。女子的声音也如香烟一般缥缈轻盈:“闻君雅善歌拍,妾有《叹百年》曲谱一套,君习得后献于皇帝。皇帝此时正为爱女伤心,曲蒙帝赏,自有富贵逼人。”

她提及皇帝的语气颇为漫不经心,无丝毫敬畏之意。

她缓缓挪过枕边琵琶,横抱在怀中,漫不经心地拨弹。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李可及倒抽一口冷气,他自是方家,几个拢捻后便听出女子指上力道太弱,数个音都弹滑了。可这丝毫未曾削弱乐曲百转千回、哀婉欲绝的情思,那如泣如诉的调子撕开他心中前世今生的伤痛,任由尘封的伤口在夜中汩汩流血。原来断肠便是爱别离、求不得、生死大限。他似是看到了残月照幽坟,愁凝翠岱云,他唱了一年的挽歌,头一次闻乐泪下。

未及曲终,女子似乎力有不逮,无以为继,几个凌乱的错音滑出,左手软软垂下。泪流满面的李可及忍耐不住,掩面失声痛哭。女子待他哭声稍歇,微微喘息着道:“妾艺鄙陋,不能曲尽其妙,乐谱歌词,一并奉上,凭君技艺,必能打动皇帝。”

空照不动声色,取过案上一卷白麻纸交给李可及,李可及生恐自己的眼泪玷污了曲谱,胡乱用袖子擦了一把泪,颤声道:“多谢仙师厚赐,只是李某家中潦倒,进奉无门,不知如何才能上达天听。”

女子似乎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淡淡道:“江淮进奏官进奉的千匹缭绫,寄存在大安国寺,上等吴绫一匹可值钱百贯,君可凭此结交宫中采访使,采访使为神策军左中尉养子,左中尉可举荐你入宫中教坊。”

李可及大吃一惊,所谓进奉,便是地方节度使为了邀宠求晋升,将盘剥来的地方财富献给皇帝。进奉不是赋税,不入国库,专供皇帝自由使用。他不可思议地道:“上供之物,如何取来?”

女子微微蹙眉,似乎这鄙俗的话题玷污了她,她只是轻轻抬了一下手,空照从香案上取过那只贮香的宝子,交给李可及道:“这是瑞龙脑,天子常用之香。”

李可及望着空照,他的瞳孔渐渐收紧,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腔子。这一缕香烟将原本恬然安适的文公寺变成了火海地狱,他看见那熊熊的烈火已经在身周腾起,天子的常用之香,进奉贡物的寄藏之处,那揉碎人肝肠的乐曲,让李可及浑身颤抖,他不敢接,后退一步喃喃道:“她是谁,你又是谁……你们到底要我做什么?”

翠烟后的女子声音仍然轻柔,语气却已冷如冰雪:“你听我指点,今日赠你龙脑、曲谱,一年内,许你位至公卿。”

一个时辰后,李可及冷汗淋漓,终于逃出了这云蒸霞蔚的暗室。空照望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转过身来,女子已经缓缓躺下。她放落身子的动作缓慢,带着歌余舞倦的媚态,仿佛一朵苍白的朝颜在薄暮中静静闭合。她的面容太过宁静苍白而少了生气,如同他将她从棺椁中抱出来时。

空照在榻边坐下,不同于香炉中的气息,那股甘远的清甜来自女子的身体,他爱惜地抚着她毫无血色的面颊:“原说我来交代他就好。”

女子轻轻将脸颊在他掌心蹭着:“我不愿你为恶。”

空照道:“自我遇见你那一日起,便诸般罪孽皆有,不差这一桩。”

女子的神情有些黯然,换了话题:“我这个样子,是不是吓着了他?”空照微笑道:“谁会嫌弃富贵?”女子道:“人为财死,便是如我一般。百年之中,总想要那么多东西,总以为会忍受那么多的苦楚,谁想到百年,一炉烟的工夫,也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