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6页)

“看着。”摩亘说。他让自己静定下来,思绪融入周遭的一切:木头、沥青、水的低喃、码头上模糊不清的声响。他的名字似乎从身上流走,流入热气之中。他脸上没有什么可以辨识的表情,眼神一时变得模糊,一如夏日天空般空荡。

“如果你不意识到自己,别人也不会意识到你。这是我穿越疆土这一路上,保命的几百种方式之一。”

瑞德丽看起来吓了一跳:“刚才我几乎认不出你。这是幻象吗?”

“只有很少的部分是。这是求生技能。”

瑞德丽沉默,摩亘在她脸上看出她内心的矛盾冲突。她没说话,转身爬梯子上甲板。

太阳落在疆土遥远的那一端,夜色将至,两人向布黎道别,骑马上路。桅杆和堆叠的货物在码头上拖出长影,笼罩在前方。凯司纳城一片霞光暗影,摩亘突然觉得它看起来陌生,仿佛在踏上一条陌生的道路之际,他已经变成自己也不识的陌生人。他领着瑞德丽穿过曲折的街道,经过曾经熟悉的商店和酒馆,沿一条鹅卵石路走向城市西端。出城后路面变宽,路上铺的鹅卵石没了,接着路面变得更宽,满布几百年来车马碾出的车辙沟痕,而后路又更广,向前方延伸千百里,进入无人荒地,最后在已知疆土的边缘转向往北,通往朗戈。

两人勒住马,顺着路往前看。太阳下山,橡树纠结的影子消退,这条路躺在暮色中,看起来疲倦灰暗,似乎没有尽头。橡树蔽顶,路两侧的树枝几乎相触,这些树看起来相当疲惫,车轮扬起的灰尘让树叶暗无生气。夜已沉静,车马都已进城,远处森林是模糊的灰,随即是黑。一只猫头鹰从这片灰色中醒来,唱出一道谜题。

两人再度策马前行。天空转黑,月亮升起,在森林中洒下一片乳白的光辉。他们一路伴着月亮愈升愈高,直到影子落到脚下的成团黑叶间,最后满地黑叶终于全变成摩亘眼中一整片广袤的黑暗。他勒马停步,瑞德丽也在一旁停下。

不远处有水声。摩亘满脸尘沙,疲惫地说:“我想起来了。我从风之平原南端走出来时,曾经越过一条河。河跟这条路一定是同方向。”他策马离开路面,“我们可以在这里过夜。”

他们在离路不远处找到了那条河,河水在月色中是一道浅浅的银带。瑞德丽无精打采地坐在一棵树下,摩亘则卸下马鞍让马喝水。他在蕨丛间找到一块空地,放好行囊和毛毯,然后在瑞德丽身旁坐下,头埋进双臂。

“我也不习惯骑马。”摩亘说。瑞德丽脱下帽子,头靠着他。

“而且还是拖犁耕田的马。”瑞德丽喃喃说着,就这么睡去。摩亘伸手搂住她,好一阵子保持清醒倾听四周的动静,但只听到动物狩猎的悄密响动,听到猫头鹰振翅的窸窣。月亮下山之际,他闭上眼睛。

炽烈耀眼的夏日阳光和车轮艰苦的呻吟吵醒了他们。两人吃过东西、梳洗完毕,再度上路时,路上已经满是熙来攘往的车辆、携带行囊骑着马的商人、从凯司纳近郊农田运送作物或牲畜进城的农人,还有目的不明、带着随从和驮兽要长途跋涉前往朗戈的男男女女。摩亘和瑞德丽放慢马匹的步伐,要把这趟为期六周的单调旅行磨到尽头就得靠这缓慢的节奏。路上的人和车形形色色,从猪群到富裕领主都有,两人混在其间并不显眼。不时有商人想跟他们闲聊,但摩亘用没好气的回答打消对方攀谈的念头,一度还咒骂某个议论瑞德丽相貌的商人,吓了瑞德丽一跳。那人一时满脸怒气,手紧攥马鞭,然后看看摩亘那双补缀过的靴子,看看灰头土脸又汗涔涔的他,笑了,朝瑞德丽点点头,继续前行。瑞德丽沉默不语,低头骑马,一手握拳抓着缰绳。摩亘纳闷她在想些什么,伸出手轻碰她。她看着摩亘,脸庞蒙上了一层灰尘和倦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