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隐身糖浆(第6/9页)

“这只母鸡坐在鸡蛋上,鸡蛋就丢了;田雨碰过的东西,也会莫名其妙地丢。这说明什么?—这只鸡,它才是我的田雨!!!”

她发誓一辈子不离开这只母鸡。人们纷纷替她想办法:“把这只鸡养一辈子吧。”“把这只鸡杀了吧,把血滴在田雨脑门上。”……她既没有力气离开这里,也不忍心杀鸡。找过孔雀的面条眼尖,看见母鸡在草堆里乱扭,就说:“那只鸡不太对劲。”大家问:“快说,怎么不对劲?”面条二话不说,钻进鸡笼子看,过一会儿,他出来宣布:“它在吃自己的蛋!连蛋壳都吃下去了!”

原来蛋是被它吃掉的,不是被它莫名其妙弄丢的。

这件事无情地证明母鸡不是田雨。那么田雨在哪儿呢?那几天,他曾变成风,刮过刚刚发绿的柳树枝条,力图发出人声,但极其微弱;曾变成尘土撒在桑夫人眼睛里使她清醒,却被她的泪水冲了出来;他曾进入一窝蚂蚁的集体灵魂并诱使它们在大树根底下排列成“我乃田雨”四个字,偏偏这地方人迹罕至;也曾进入一粒米,等待桑夫人吃下去,在她肚子里重新孕育并出生,让她变成自己真正的母亲,可惜她不动筷子。总而言之他想尽办法提醒大家,都无济于事。

后来他干脆听天由命了。对他自己来说,脱离肉身的感觉是很好的,在冥冥黑暗中,他来了,周围的一切因他而耀眼,这时他变成了火,心中荡漾着豪情。他被人举着,在半空中移动。鸡舍的木栏被它照亮,空地上坐着一个痴心不改的娘,口中念念有词,发出找不到田雨就去找若姜的毒誓;而若姜的催眠曲随着夜风飘来,伴着木鸢时期的种种呓语;这团火无可奈何地笑着,继续移动,把抖动的光芒投射在黄土墙和窗户上,那里还悬挂着去年端午节的一缕干枯的艾草;它照亮门槛,听见城堡女主人悲天悯人的叹息;在招魂草缭绕的熏烟中,目睹一具被人遗忘的躯体,母鸡或鸡蛋已经取代了它存在的意义。他也曾变成记时的沙漏,体验身不由己随时间耗尽的恐慌,以十一岁少年不可能拥有的智慧,理解了生命的短促。在魂游期间,他既是田雨又不是田雨,既是今天也是将来。这种感觉在他清醒后变得模模糊糊难以描述。当他呻吟一声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想到今年夏天他就满十二岁了。

书库

这场风波过后,一道陈旧的户籍证明交到了桑夫人手中,说明田雨是按建国之初的徙民实边令强行迁往边疆的移民,作为离乡背井的补偿,朝廷免除这批人四年的徭役。桑夫人掐指一算,他从十七岁到二十一岁可以无忧无虑地读书认字,二十一岁之后,这位血统纯正的公侯之子,也许会到城墙上搬石头,也许不会。

田雨怀念魂游中那支照亮一切的火炬,隐隐约约觉得书中有,就比以前更勤地往书库跑。从此以后苦闷的隐身术作坊敞开了大门,百里桑也时不时进来找本诗集。双头人闩上小套间的门,接着搞隐身术,两个头一同栽入书简、甲骨、药草、隐语的迷宫。小头不停地冷嘲热讽,大头忽然明白:不搞出个切头术来,隐身术就没指望。

田雨在外屋翻来翻去,翻出一些类似《山海经》的奇书和一些方术书籍,都看不进去。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书,就重新研究棋谱。他的棋艺突飞猛进,有一天和百里桑约定,赢一盘多让一子,结果让到四子,还是赢了他。百里冬跟田雨下棋,索性抓起一把黑子,数也不数,问:“这么多够吗?”然后把它们撒到棋盘上作为自己的开局。百里桑终于承认有人在围棋上的天赋超过了自己,一旦如此,他就鄙弃了围棋。他还有诗歌。他写隐身糖浆经久不散的苦味和双头人的苦心孤诣,写武士们迎着朝霞走进空中的竞技场、陶醉于木剑下面的虚拟的胜利,写总能预见大好前途的愚公们,他们从黄河南岸捡来一块带红色的石头,就劝他爹在那儿开个铁矿,还有沉浸在回忆中的桑夫人,她冷不防会说出一些貌似平凡、实际上很抒情的话,百里桑用其中的一些做了诗歌的标题,比如“那年冬天,我拖着他走了五十里雪地”。在这番闹哄哄的光景里不出个把诗人实在是说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