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隐身糖浆(第3/9页)

“你要把自己的东西扔进去。”他说。

双头人用小碗倒了一些糖浆出来,差不多够一个孩子的量。田雨把自己的头发和脚指甲削下来,扔进了浓汁,它们转眼间就化了。他皱着眉头灌了一口,不比要饭时喝的泔水更难喝,除了微微的尿味,主要是甜味。他喝光后问双头人:“我还在吗?”

双头人提醒他:“念咒语。”

他一字不差地背了一遍,又问:“我还在吗?”

双头人的大头点了点。

过了半个时辰,双头人还是能看到他。他把咒语背了一遍又一遍,过了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翻来复去地问:“我还在吗?”

双头人比田雨更绝望,他捏过田雨的胳膊,田雨的细骨头始终是硬邦邦的。药方没错,咒语没错,田雨也诚心可嘉,那还有什么好说的?这是一罐刷锅水。双头人把装着剩下的糖浆的瓦罐摔了个稀巴烂。

田雨怀着一肚子鬼东西跟百里桑下了一盘棋,居然输了。晚上他一挨枕头就睡着了,做了一个很爽的梦。

他在城堡里飞了起来,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他经过自己的屋檐、隐身作坊的屋檐、屋顶的小阁楼、孔雀笼子……无序地飘来荡去。他在高高低低的烟囱间、在有风铃般的圆叶子的大树间、在忽明忽暗的光影之间飘来飘去。他飞到阴山上,追赶夜奔的狐狸。黎明,他从随风摇摆的柳枝上舔露水,滑过一片粉红的桃花云,顺着一棵高耸入云的山杨树的灰暗的、皴裂的树干向上飘浮,来到那些棕色的柔荑之间,它们向同一个方向摇摆着。天亮后,他浮在粉红的桃花云上滑行,飘过芨芨草正在蔓延的草甸,闻到沙蓬糊糊的香味。他回到城堡里,看见百里桑在蹴鞠,就说:“喂,我回来了。”百里桑没理他。他觉得大白天在空中飞有点傲慢,就老老实实地走路。碰见田鸢,他主动打招呼,田鸢也没理他,田鸢正急着上厕所。桑夫人站在门口,也不理他,他从桑夫人身上毫无阻力地穿了过去,看见另一个自己在床上酣睡。一道来自灵魂内部的闪电震得他失去了知觉。醒来时他看见黑乎乎的房梁。

早晨碰见百里桑,他问:“你今天早晨踢球了吗?”百里桑说:“你怎么知道?”看见田鸢牵马过来,他问:“百里桑踢球的时候,你在往厕所跑吗?”田鸢说:“那可不?”他又问桑夫人:“我哥早晨上厕所的时候,您在门口站着是吗?”桑夫人纳闷:“你怎么知道?你不是还没睡醒吗?”田雨明白了,早晨看见的一切都是真的,不是梦。他知道隐身糖浆显奇效了,但并不开心。“飞起来那玩意儿到底是什么?是隐身的我吗?为什么床上又有另一个我?”想来想去,他觉得放出去的是自己的灵魂。他听说只有死人的灵魂才能脱离躯体,这么看来,糖浆把他毒死过一阵子,后来不知怎么又活过来了。

吃午饭的时候弄玉问他:“又不开心了?早晨大家说你变了个人。”他没吭声。他在想:“死都死了,怎么又能回来呢?毒性还会发作吗?”他越想越害怕,就到弄玉屋里看书。他恍恍惚惚看见坐在床头的是母亲,便将一切和盘托出—双头人的红汤、夜游、自己的灵魂穿过桑夫人的肉体……床上那个女人安慰道:“汤里可能有毒蘑菇吧,阴山上的毒蘑菇,吃了能产生幻觉。”

听了这话,他稍微安心一点了,他在地席上伸伸懒腰,然后埋头看棋谱。弄玉斜倚在床沿上看她的浪漫故事,屋里静得出奇,她只听见自己均匀的呼吸声。采桑女变成王太子妃时,她抬头长舒了一口气,这时她发现田雨趴在书案上睡大觉,她笑着用鸡毛掸子拍他的脑袋,他一动不动,她下地来摇他,发现他眼睛闭得像死鸟一样,嘴巴微微张开,露出两颗兔牙,气若游丝。她大惊失色,奔向桑夫人住的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