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殿 (发现自尤卡坦海岸的手稿)(第4/7页)

这一场爆发似乎释放出了他意识中的压力,因为在此之后,他变得温和多了,说假如我不愿意和他一起走的话,那就请放他单独离开。我的选择很简单。他固然是德国人,但只是区区一名莱茵平民,更何况此刻已经发疯,有可能会造成危险。只要接受他的自杀请求,我就能立刻解除这个已经算不上同伴的威胁。我请他在离开前把象牙雕像给我,只换来一阵异常诡异的狂笑,因此没再重复这个请求。考虑到我也许还有获救的可能性,我问他要不要留下一簇头发或什么纪念品给他在德国的家人,但他的答案依然是那种诡异的大笑。他爬上扶梯,我走向操纵台,等了一段时间,操纵机器送他走向死亡。等我确定他已经不在船上了,就用探照灯四处扫射,希望能最后再看他一眼。我想确定他是会像理论上那样被水压挤扁,还是会像那些异乎寻常的海豚那样不受影响。但我没有找到我故去的这位同僚,因为海豚密密麻麻地聚集在周围,挡住了瞭望台向外的视线。

那天傍晚我非常后悔,我应该在可怜虫克伦茨离开前,偷偷从他口袋里摸走象牙雕像,因为我为记忆中的雕像深深着迷。尽管我天生不是艺术家,但无论如何都没法忘记那个头戴月桂花冠的俊美年轻人。我同时还感到遗憾,因为无法向任何人倾吐心声。克伦茨虽然在精神上不可能与我相提并论,但有总比没有强。那天夜里我睡得很不好,琢磨着我将在何时迎来死亡。是啊,我得到救援的可能性真是微乎其微。

第二天,我爬上瞭望塔,习惯性地借着探照灯扫视周围。向北望去,自从四天前见到海底以来,景象几乎没有任何变化。我注意到U-29的漂流速度没那么快了。我将光束扫向南方,见到前方的洋底呈现出明显的下降坡度,形状异常规整的石块摆在特定位置上,像是依照某种规律安放在那里的。本艇没有立刻潜入更深的海底,因此我只能调整探照灯的角度,让光束向下照射。由于转动过快,一根电线断裂,耗费了我不少时间修理,最后探照灯终于恢复了工作,照亮了我身下的海底山谷。

我生性不会屈服于情绪,但见到被光束照亮的事物,还是感到巨大的震撼。我接受过最高水准的普鲁士文化教育,地质学和口述历史都告诉我沧海桑田的转换确有其事,不该为此感到震惊。底下一眼望不见尽头的是无数精美建筑物的废墟,它们是那么宏伟,风格难以归类,保存的良好程度各自不同。大多数建筑物似乎是大理石质地,在探照灯下闪着白光。这座巨大的城市总体来说位于狭窄山谷的底部,但在陡峭的山坡上也有众多单独的神殿和府邸。屋顶已经塌陷,廊柱已经折断,然而无法比拟的远古光辉却无法磨灭。

以前被我视为神话的亚特兰蒂斯就这么出现在眼前,我成了全世界最迫不及待的探险家。过去肯定曾经有一条河在谷底流淌,因为在仔细查看脚下景象的时候,我注意到了昔日用石块与大理石砌成的桥梁和防波堤,曾经绿树成荫的美丽台地和堤坝。兴奋之中,我变得和可怜虫克伦茨一样愚蠢和感情用事,过了很久才注意到南向洋流已经到头,U-29缓缓地落向沉没的古城,好像飞机落向地面上的都市。同样地,我过了很久才发现那群不寻常的海豚也消失了。

过了大约两个小时,潜艇落在了靠近山谷岩壁的一片石铺广场上。向一侧望去,整座城市从广场顺着山坡延伸到往日的河岸。向另一侧望去,在近得令人讶异的距离上,是一座巨大建筑物装饰华丽的正面。它保存得极为完好,显然是挖空了坚固岩石而建成的神殿。面对如此庞然巨物,我只能猜测它究竟是如何建造的。神殿的外立面大得难以形容,似乎覆盖了山体上一整片凹陷处,因为它有许多窗户,而且窗户的分布也很广。它的正中央是一道敞开的巨门,底下的台阶巍峨壮观,周围精致的浮雕似乎是狂欢宴会中的人们。最靠外的是巨大的廊柱和檐壁,都装饰有美丽得难以形容的浮雕,描绘的是理想化的田园风光,还有男女祭司手持奇异的礼仪用具,正在膜拜光芒四射的神祇。浮雕中体现出的艺术性极为完美,从概念看主要是古希腊风格,但奇特而独树一帜,看上去都古老得可怕,更像是希腊艺术最遥远的祖先,而不是年代相近的父辈。我毫不怀疑这座巨大神殿的每一个细节都是从这颗星球的原始山岩上雕凿出来的,怎么看都是山谷岩壁的一部分,我无法想象其恢宏的内部究竟是怎么掏空的,也许是以一个洞窟或一系列洞窟为核心建造而成的吧。岁月和海水都未能腐蚀这座神殿的太古威仪——对,它肯定是一座神殿——哪怕是在海洋深渊的黑暗和寂静中安息了千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