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变

前文里说过,为了配合市政建设,我们这些免于拆迁的建于20世纪30年代的老房子,凡靠近马路的都被重新装修过了。只是相对的,后面同时被保留下来的几排老房子,因为不临街,就没有这样好运气。

依旧是几十年前的陈旧。因为装修是要每家都出一点钱的,老房子里的住户算计比较细,想着现在装潢了,可迟早还是要搬的,所以一家不肯,连带着一片住户都不肯出了。于是,只要穿过我们这一排门面房旁边的小洞口朝里走,就好像穿过了一道时空门似的,一瞬间像跨了一个世纪。

其实从几年前开始,老房子里很多住户就已经陆续搬走了,有的是高价卖掉,去买了新的公寓,有的是租给别人,用租金去缴新房的贷款。只有些实在搬不走的或者不想搬的还留在原地,多是些年纪大的老人或者一些没太好经济实力的小夫妻。

秦奶奶就属于这样的住户之一。

秦奶奶是住在我家后面的一位寡妇。

房子同我家可说是前胸贴后背,隔着条不宽的小巷,和我房间的窗户差不多就是一根晾衣竿的距离。年纪很大了,八十还是九十?不太清楚,只记得再我读小学的时候她已经满脸褶子牙齿掉光,那时候我姥姥还是满头黑发自行车跳上跳下的利索。

似乎从我读中学那会儿开始,那栋房子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不是因为没有子女,事实上秦奶奶的子女还不算少,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儿子自从成家后基本上就没见回来看过她,女儿原先倒是一直跟她住在一起,不过她两个女儿的性情泼辣是我们这一带比较有名的,经常会为了点鸡毛蒜皮的事和她吵得不可开交,三十好几的年纪,一直也都没有找婆家的打算。

听说在最后一次和她激烈争吵过后就都搬了出去,至此,她一直都是孤零零一个人生活在那幢对她来说过于庞大、也过于不方便了的老房子里。

常常会看到她从二楼驼着背艰难地一步步挪下来去市场买菜,一个人穿过弄堂,煞有介事地对着路上不经意看到的某样东西盯上很久,然后继续往前走。秦奶奶的个子很小,背一驼就更显小,小小的个子花白的头发打边上经过,手里的篮子看上去比她的身体还大。

那么一大把年纪,这种样子让人看着心酸。

于是周围的邻居时不时会帮帮她,有时候给她买个菜,有时候帮她把屋里打扫打扫,也经常会招呼她到自己家里坐坐。久了,对她来说却成了种习惯。

常常会不请自到地在邻居家坐上很久,不管别人家是不是有事情或者不方便。碰上点点事情就找上门让人家帮忙,油盐酱醋则是能省就省,都是从别人家里要来的。如果有一阵子没人过来帮她做做饭打扫打扫房间,她会抱怨,抱怨人都没有同情心了,抱怨现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抱怨得很大声,连名字带姓,好似别人亏欠了她一般,这么一来二去,弄得后来周围邻居都有点怕了她。

人的同情心向来是不缺的,可如果一个人把它当成了你的某种义务,那你肯定就会因此而反感和回避。

后来可能周围人态度的明显让她自己也有了觉察,而老人家常常都是这样,依赖你的时候像个孩子,一旦感觉到不能再依赖你,会绝决得一下子斩断了同你所有得往来,近乎偏激得执拗,甚至有时候别人一些好心的行为,到头来看在她眼里也是种憎恶她的表示。于是干脆断绝和所有邻居的交往,连平时出门散心的习惯也改了,总是很早就起来匆匆在外面走上一圈,在别人家陆续起来的时候,她安静地回来了,也不同人打招呼,低着头自顾自吃力地一格一格爬上二楼她的房间,然后闭门不出。

而之所以我会知道这些,是因为平时对她观察多一些。以来两家离得近,时不时能透过床窥见她的踪影。二来营业的关系,我起得也比别人早,所以总能看到她每天天蒙蒙亮驼着背慢腾腾走在马路边的身影。于是不知不觉就留意起了这个孤独的老人,因为她总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我的姥姥,有时候会同她打个招呼,在她走过我店的时候。偶尔,她也会给我个回应,更多的时候是头一低就走开了,就像每次逢年过节,我把狐狸做的新出炉的点心给她送去时她对我的那种表情。常常觉得她和姥姥真实有点相似的,倒不是说性格或样子,而是那种老年人特有的孩子气般的固执和自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