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七章 嘉庆李

贾贵妃来讨,未能成功,最终还是惊动了官家。赵瑗还记得父皇一脸严肃地站在自己面前,伸出的那只手。他咬着牙,将璎奴抓着自己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抠开,亲手将她交给了父皇。

那一日,她光着脚,拖着满是血迹的裹脚布来找他,在他怀中哭得撕心裂肺,就是不肯跟教养女官回去。她以为他能护得住她,可以逃脱裹脚的痛楚。

“阿奴,我以为你不再是个孩子了。”

他能说什么呢?他能告诉她,这宫里看起来是世上最繁华热闹之处,可事实上,每一个人,连他在内,都冻在寒冰当中,动弹不得吗?

她慢慢地止住了哭泣,只睁了双明净的眼,安静地看着他。直到她被领走,还在不断地回头,一声不吭,死死地看着他。

赵瑗看着她,就好像看见了当初的自己。

从那之后他们各自冻在透明的冰中,遥遥相望,犹如隔着千山万水。

“绿萼说,那是因为贾娘娘在等父皇,可是父皇总是没有来。我也喜欢绿萼,她会吹很好听的曲子……我也想要父皇天天来,这样贾娘娘就会待我好,为什么他不天天来?”

“哎呀呀。没想到我这道嘉庆李,效果竟然如此的好。”

“为什么每天一到黄昏,贾娘娘就会对我特别的好?我们会穿着漂亮的衣服,屋子里也熏了香,她抱着我,跟我说话。阿奴好喜欢她,好想一直这样——可是到了天黑尽的时候,她就把我一把推开了?”

赵瑗眨了眨眼睛,从回忆中清醒过来,眼前是朱成碧带笑的金眼,眼角绘着微微上翘的红妆。

“为什么以后阿娘就不再是阿奴的阿娘了?阿奴也不能出宫去找她?”

他还在养伤,又在闭门思过,外人一概不见。可这朱成碧不是寻常人能拦得住的,她兴致勃勃地带来据说是制作了一半的嘉庆李干,非要他品尝。他只咬了一口,过往的回忆便喧嚣不止,一时之间竟出了神。

她初入宫廷,遇到各种疑问,都来问他。

朱成碧伸了根手指,在他脸颊上轻轻一触。他不自在地躲开,她却已经收了回去。

皇子和公主不是在一处教养的,平日里也不该有见面的机会。可璎奴不管这些。在她心里,他始终还是那个会将李干细细地撕碎了,喂给她吃的小哥哥。

“真龙的眼泪,真是好难得的好材料。给了我吧。三日后便是你父亲的寿宴,得给他一个惊喜才行。”

刚进宫那会儿,赵璎奴还经常跑过来找他说话。

“这是……什么味道?”

但那怎么可能?

“这是未能守护住的珍贵之物,是无可挽回的流逝的美好时光,再也无法弥补的错误。虽然并未全部完成,可已经足以叫人永生难忘。”她翘起唇角,“这味道,名为‘后悔’。”

如果不是知道这个赵璎奴是假冒的,他会说,是他的小妹妹奋不顾身地将他救出了死地。

朱成碧离去后,赵瑗独自一人坐在室内,李干的酸涩味道一直在口中冲撞,久久不肯散去。

接下来的记忆就很混乱了。似乎有人冲上来扯他的手,有人快速地说了些什么。他嗅到花香,还有眼泪落在他手上。被解开的时候,他甚至还看到了一双熟悉的泪眼。

他慢慢地捂住了眼睛。

“阿奴,阿奴。”他迷迷糊糊地唤着,“别哭……”

临安城破时,官家带着嘉柔同乘一驾马车,回来时,却说她失散于敌兵追击之中。当时马车正奔波于山路之中,若嘉柔掉下马车,必然会滚落山崖。

然而那细细的哭泣声并没有消失。它混杂在人群当中,微弱,却很熟悉。

想必是葬身野兽之腹了吧。

赵瑗打了个寒颤,手脚慢慢地凉了下去。

知道她死讯时,他并不曾哭过,即使有夜半时分的呜咽,也被他强行按回去了。他知道自己肩上扛着什么,也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周围虎视眈眈,丝毫不敢松懈,不敢流露出哪怕一丝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