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黑色,苦而咸。嘴里有沙砾般的触感,空气变得稀薄。

这是“绝望”的气味,曹敬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这一点。在情感爆炸的烈风中,他的思维能力被大部剥夺,只残余最后的本能,已经写进潜意识里的反应策略。

他伸开双臂,以自己的完全心灵迎接冲击。

在过往的人生中,曹敬品味过许多思想与情感、甜美、酸涩、醇厚、辛辣,稀薄至接近于无……光靠感觉,他能够触摸一个人的深处,从心灵层面上认识一个人。除去社会面具下的个体通常都令人不快,曹敬目睹过人们浑浊、卑劣地在面具后扭动的情绪与思考,伸出手去触碰黏腻温热的物欲,毫不留情地剥开他们道貌岸然的面具,直到某日在镜中瞥见自己的倒影。

他张开双手,将安德烈的所有悲痛吞下。

高密度的侵略性情绪,曹敬像苇草般顺从巨流的拨弄,倾听来自金色火焰的声音。

正义的愤怒,来自英雄激情的火焰。理性的绝望,面临末路的流沙。灼人的烈焰把曹敬捆绑起来,举到高处,厉声叱喝,叱问他有何面目在世间至为正义的愤怒前存身。当正义之人已经被罪孽之手熄灭,他有何资格苟延残喘,不过是一介亡魂,不过是一介行尸走肉,不过是一介被私欲驱使的心灵机器……

曹敬感觉到自己快要被炼得没了,他模糊记起小时候看过的故事书,里面讲齐天大圣孙悟空在太上老君的丹炉里烧炼,烟熏火燎,还留下了眼病……他感觉现在自己也正在被炼成一撮灰尘。安德烈的头脑中被怒火烧满,这分情绪直接拷问他的存在价值,诘问曹敬存在的意义。

为了自身私欲而活,为了生存本能而活,都会被这分来自牺牲圣人的愤怒攻击,然后曹敬看见了那一幕,看见了安德烈·安德烈向自己的祖国投降的那一幕。

在装载炸药的卡车撞进开往刑场的车队之后,全副武装的密探们把战略级从金库般的车厢里拖了出来,然后发现安德烈·安德烈在上车前就被注射了致命毒剂。领队的武官惊奇地询问,世界上怎么会有人能够打穿安德烈的“禁绝”,后者没有回答。他的大脑已经开始慢性死亡,只有还在活动的听觉神经记住了那个年轻武官的声音。

时间再往前倒退,安德烈举起双手,面对唱诗班的孩子们的合唱。《圣三一颂歌》《带领敬拜》《主必再来》《韵律诗篇》,甚至还有以前闲暇时候他教他们唱的《红梅花儿开》和《故乡》。这些孩子平时总是唱得东倒西歪,有人调皮捣蛋,但这一次他们唱了一首又一首。旁边的人没喊停的时候,他们就拼命唱,一个个站得笔直,他们把会的歌全部唱了一遍。当他们开始迟疑的时候,拿着枪的人没有说话,于是他们把《故乡》唱了一遍又一遍。

看那田地,看那原野,一片美丽风光——看那高山,看那平地,无边的草原和牧场——

安德烈遍体鳞伤地在暴雨中举起手,示意自己投降。他或许有办法穿过整整一个团的步兵把守的战争地带,击败十几个来自全国各地的生命科学委员会成员,用“禁绝”把在场的所有儿童都保护起来。但他没有办法保护更多的人,他的家乡、他的朋友……从一开始,逃离自己的祖国就是不可能的任务。

安德烈·安德烈明白,进化者是操控异常的人类,战略级是操控着巨大异常的人类。而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人类。

但他能成为进化者中至为强大的,就是因为持有巨大的信念。他坚信进化者降临在这个世界上自有其天命,来自冥冥中不可预测的天上的某种旨意,而他不过是即将降临之人的前驱。每一个为天上主人开道的天使都手持转动的炎剑,守护天命垂青的人,安德烈·安德烈死于此时此地,也不过是其中一柄炎剑终于折断,落入泥水,归于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