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整个伦敦城的人都在行走。斯通先生忘了交通行业的工人宣布要在这一天举行大罢工。早晨的时候还只有部分工人不上班,但这幕闹剧愈演愈烈,晚报的头版上满满登登都是告示,宣布交通不畅或者中断。他发现泰晤士两岸都是无法移动的汽车和公交车。人们无助地排着队伍,希望能够挤上公共汽车,但队伍一动不动,而且头顶上还有太阳曝晒:罢工的工人真是选了个好日子。人行道上满是人,包括那些排着长队的。起先他也去排队,途中看到一条小马路上停着一辆红色的巴士,便赶紧追过去,不费力气地上了车,然后才发现这车根本不开。于是他决定还是步行。就这样,他开始在城市里行走。沿着河岸,穿过大桥,在千百个行人留下的印迹中,他慢慢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路途。河面波光粼粼,天气干爽亮堂,他迈开步子,很高兴发生了这样的意外,希望这样一直走下去,把自己累倒,这样内心的痛苦就不能再折磨他了。他对周围的人没有什么知觉,对他而言,他们长得一样,穿得也一样。只有那些似乎是在军队里受过训的人,走起路来仿佛在操练,并且你追我赶的。穿过大桥,很多人消失在滑铁卢站。一个一个街区走下去,脚步声渐弱,行人的密度也小了。慢慢出现了普通的公租房,有些房门打开着,露出里面空荡荡的乳白色和棕色的墙壁和地板,好像要邀人进去坐一坐,休息一会儿。继续往前走需要意志力,因为接下来的一段是长长的黑砖铺就的街道,灰泥脱落,好像是皮剥落了的梧桐树,还要经过一排排亮着灯的小店,店门上的招牌和橱窗里各种褪色的样品让小店显得不那么友善。每天晚上,工作的人从温暖明亮的市中心回到这样的区域,这样的街道,这样的房屋,寻找各自的乐趣。

在这样长长的、乏味的街道上行走,每一步他都能感受到臀部、大腿和小腿肚子在运作,他的情绪慢慢变了,和玛格丽特第一次举办晚宴时他脑海里曾出现过的对这座城市的幻想又浮现出来。(那次晚宴上有格温、奥莉薇、格蕾丝和托尼·汤姆林森,吃的是米林顿小姐给大家准备的她最拿手的炸薯条。)在他的幻想中,这座城市里所有不会腐朽的东西都没了,只剩下一个个活动的人。对人来说,这些身外之物都不重要,而重要的身躯却脆弱不堪,终有一天会腐朽。这就是宇宙间的秩序,他虽然试图在其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但这终究不是他的秩序。他觉得自己历经沧海,现在也看明白了,人类用以证明自己的力量、打破这可怕秩序的途径,并不是创造,而是毁灭。在大河上筑坝、开山伐树、破坏大自然的本来面貌,以此来嘲笑大自然的力量。

他走到布里克斯顿,这里有带着大橱窗的商店、看起来很现代的警察局、卖食品的老铺子、白人黑人混杂的人群。这里步行的人并不那么显眼,公共汽车站上虽然也排着长队,但那些队伍在移动。几辆公交车开来,很多人下了车。他插了队,在售票员挥舞着手臂的催促之下登上了一辆109路公交车。他很庆幸自己上了车。他开始感到疲惫,呼吸跟不上。

走回家的那段路上,他迈着大大的、艰难的步子,感觉自己变得高大起来。他觉得自己像一个摧毁者,带着毁灭地球的使命。他变得越来越高,步子越来越坚定,走过一个个可怜巴巴的小花园,一栋栋可怜巴巴的小房子,那是人们努力去适应在其中生活的家;他走过一只只一脸茫然又敏锐的猫咪,经过那些“出租”、“出售”的招牌,经过艾迪和查理那些经不起时间考验的维修工程。

他在门口摁响了门铃。摁得很重,摁了很长时间。但屋子里没有人。玛格丽特和奥莉薇、格蕾丝在一起呢。她们现在成了快乐的姐妹!他拿出钥匙,开了门,走进了黑漆漆的门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