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师(第5/7页)

说话间我的脖子就被蜇了一下,立刻头晕起来。我用手一摸,脖子上鼓起了一个大包。我想转过头去找那条蛇,但已转不动了。一会儿脖子就肿得像一棵大树的树干那么粗,舌头也麻木了,说出的话含糊不清。朦胧中感到远蒲老师情绪极其高昂,他正大声同垃圾老汉说笑,似乎完全没注意到我的困境。我支撑不住,挣扎了几下就往床上倒去。

想到自己有可能完蛋,很是不甘心。但是又动不了,只能用手拍打床板。拍了几下,垃圾老汉就按住了我的双手。垃圾老汉朝我俯下身来,我看见他张开血盆大口,抓起我的一只手就放进他口中,三下两下我的手就被他吃掉了。远蒲老师说:

“看,他的脚指头还在动呢。”

我又感到脚指头被蜇了一下,是不是也被垃圾老汉吃掉了呢?我睡在那里,昏昏沉沉的,我的身体好像变成了别人的身体,只能由人摆布。所幸的是倒不觉得特别的痛苦。我的脑袋居然还能考虑问题,我就考虑起究竟是蛇的危害大还是垃圾老汉危害大这个问题来。我刚想到这上头就听见他说:

“当然是我的危害大。你先前卖给我的铜香炉,我用它换了十条眼镜蛇!你想不想留一个全尸?你要是想的话就乖乖的不要动啊。”

远蒲老师说要把我扔到外面去,因为我占了他睡觉的地方。他又抱怨说他现在越来越脆弱了,一点风吹草动就紧张,更不要说在自己家里塞一个大活人了,这简直是要他的命。我想,原来垃圾老汉的家已经成了他的家啊。他俩叽叽咕咕地商量了一阵,最后决定不动我,“让他自己清醒。”后来他们就锁上门出去了。

我的身体消失的那一夜他们没待在家里。我能够看,能够听,也能够想,但我没有身体。不知道身体是被垃圾老汉吃掉了还是被什么东西遮住了。蛇们在屋里静静地游来游去的,灯光下面,绿色的鳞片闪闪发光。现在我不用害怕它们了,这些沉默的动物是多么美丽啊。

“阿苕,你可要仔细啊。”

我听见远蒲老师在说话,但他不在屋里,他在什么地方呢?我看见了“又一次远征”这几个字。有蛇的夜晚是兴奋的,各式各样的念头连连产生。那些蛇自己却并不兴奋,它们有目的地潜行着,互不干扰,各行其道。我一贯小看垃圾老汉的破屋子,平时视而不见,现在远蒲老师将我带到这里,我忽然感到我那要死不活的生活已经结束了。新的生活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我又想,既然我摸不到自己的身体,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我会不会是这些蛇当中的一条呢?我盯住了一条近乎淡黄色的小蛇,这条蛇待在墙根,几乎不怎么运动,就好像害羞似的。我决定将它看作我自己。我刚刚作出这个决定,外面的人们就拥进来了。一时人声嘈杂,所有的蛇都消失了。

我摸着自己恢复了正常的身体,吃惊地倾听着人们的奇谈怪论。

“只要我们大声地讲出自己的意见,你也讲,我也讲,事情就会朝好的方面发展。”

“远蒲老师随便占据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就成了古老幽魂出没的场所。”

“我们要加油啊,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听说这屋里来过蛇?”

“刚才我睡在家里,有人在我耳边讲起洪水的事,然后我就死命奔到这里来了。啊,我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老师啊,老师啊!把我们带出沼泽地吧!”

“听,老黄猫!”

“我以为我活不过今天了,我又活过来了,天哪!”

每个人都在努力说话,谁也不注意谁,场面相当热烈。我回转身,看见远蒲老师睡过的床上坐了七八个人。一会儿那床支撑不了,就塌下去了,铺板塌到了地上。但是没人在乎这个,那七八个人就势坐在地上继续说话。这些人我全都认识,他们都是这城里做小生意的。在我的印象中,他们全是些忙忙碌碌、哭丧着脸的穷人,平时很少见到他们有活跃的时候。他们一般说话的时候只说半句,显得极其不耐烦和厌世。如果听者没有从那半句话里头猜出他们的意思,他们有时会咆哮不已,两眼血红,像要杀人似的。在这个不寻常的夜里,他们的性情彻底改变了,看得出他们每个人都充满了热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