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第4/7页)

隔着凸窗的窗纱,他在寻找被云彩遮挡的月亮。边缘光亮的云层后面,月亮的光辉散射四方。几片云彩,以同样庄严的影像连成一气。星辰寥落,只有在桧树林同天空似连未连之处,一颗亮星荧荧闪烁。

梨枝观察完毕,打开室内电灯。梨枝的脸上洋溢着喜悦。

她走出屋子坐在凸窗的长凳的一端。梨枝已经消除了嫉恨,她温存地悄声说道:

“好不叫人吃惊啊……您都知道了?”

“不,我也是刚刚看到。”

“您刚才不是说‘果然如此’吗?”

“我说的不是这个,梨枝。我是指的那些黑痣。你曾在我东京的书斋里翻阅过,你读过松枝的日记吗?”

“谁翻阅过您的书斋了?”

“这个无所谓,总之,我在问你是不是读过松枝的日记。”

“呀,我对别人的日记不感兴趣,这些都记不得了。”

本多叫妻子到卧室去拿雪茄烟,梨枝乖乖地听从本多的吩咐。她还用手掌挡着纱窗的风,为丈夫点火。

“松枝的日记上写着转生的关键呢。你也看到了吧?那左胁下面的三颗黑痣。那黑痣本来是长在松枝身上的。”

梨枝正在想别的心事,她对本多的话一直没有在意。也许她认为这些只是丈夫的遁词。本多为了寻找和妻子共同的记忆,进一步追问:

“喂,看到了吧?那黑痣。”

“哎呀,该怎么说呢,比起那个,我看到了更吓人的事。人,真不可理解啊!”

“所以说,金茜是松枝的转生……”

梨枝可怜见地凝视着丈夫。一个相信能治好自己病的女子,这回自然又能为别人治病了,不是吗?武断地相信此种现实的女子,也摆出一副以自己的武断感化丈夫的姿态,正如无边的海水浸渍着皮肤。虽说一度抱有彻底转变的欲望,但自己始终不变,而是坐观世界的变化。梨枝既然学到了这一手,她认为惟有相信现实才是明智的。梨枝已经不是从前的梨枝了。她优柔地蔑视丈夫的世界。其实她并不知道,由于有了这种看法,反而成为丈夫的同谋。

“您说什么转生?简直荒唐!我不想看什么日记。现在,我总算安稳了。您也该醒醒脑子了吧?我呀,我是为着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而无事烦恼,一直都在同一种幻影决斗。这么一想,我就立即赶到疲惫不堪了。……不过,也好。我已经没有任何烦恼了。”

夫妇分坐在凳子两端,中间放着一只烟灰缸。本多考虑到梨枝的身子怕冷,关上了玻璃窗,雪茄的烟次第萦绕于灯下。两人沉默不语,这和白天的沉默不一样。

一时偷窥到的丑恶,将彼此的心结为一体。刹那之间本多想到,倘若他们和世上众多夫妇一样,将自己纯正的道德像洁白的围裙一般挂在胸前,一日三餐坐在桌边,酒足饭饱,具有轻蔑世上他人的权利,那该有多好啊!但实际上,两人成了窥探癖夫妇。

话虽如此,他俩所见都不一样,本多看到实体,梨枝看到虚妄。他们所共同拥有的惟有走过来的道路和至今尚未充分得以恢复的疲惫与徒劳。留给他们二人的只有互相慰藉罢了。

过了些时候,梨枝打了一个可以窥见地狱底层的哈欠。她拢一拢鬓发,颇为得体地说:

“哎,我考虑,我们还是领养个孩子吧。”

瞬间内,死似乎飞离本多的心头。如今,对于本多来说,他也许有理由相信自己是不死的。他抹掉粘在唇间的雪茄烟丝,决然回答:

“不,还是两个人生活为好,还是不要后代为好。”

***

本多和梨枝都被剧烈的敲门声惊醒了,他们立即嗅到了烟火气味儿。“失火啦!失火啦!”这是女人的呼喊。夫妇两个手拉手走出门外,只见二楼的走廊上浓烟翻卷,跑来通知的人早已不见踪影。夫妇二人用袖口捂住口鼻,憋着呼吸跑下楼梯。闪着亮光的是游泳池。不管怎样,只要快快跑到游泳池就有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