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第2/5页)

白线又使他想起夜里车道中央划的分离线,他突然想到夜间公园那个拄着拐杖走路的小个子老人。本多一次是在汽车前灯照耀下的人行道上见过他。老人挺着胸脯,将象牙把手挂在腕子上。按照原来的姿势,拐杖的一端就会擦着地面,只得将弯曲的手臂极不自然地向上翘起,于是走路的姿态显得更加僵硬了。人行道一侧是五月里芳香的森林。小个子老人看样子很像个退役军人,如今想必把那枚已成废物的勋章珍藏在内兜里了吧?

第二次碰面是在幽暗的森林里,那拐杖的用途在眼前看得很真切。

一般地说,男女在森林里幽会,女方紧紧背靠树干,男方上去拥抱,很少看到与此相反的姿势。当青年男女采取站立姿势走近树底下,小个子老人就紧贴树干后面,在离本多所在的地方不远的黑暗里,拐杖上那弯成U字形的象牙把手,从树干后头极为徐缓地伸出来了。本多凝神盯着黑暗中浮动的白色,知道那是象牙把手,同时也立即明白了主人是谁。女人两手挽住男人的脖子,男人双手抱住女人的腰背。汽车前灯遥远的光线,照亮了男人脑后头发上的发油。拐杖白色的象牙把手,一时低迷于暗夜之中。不久,似乎下定决心,那U字形钩住了女人的裙裾。一旦钩住,便以极为熟练的快速,用拐杖将裙子蓦地挑起至腰间。女人的白腿显露出来了,但老人没有让冰冷的象牙触到女人的肌肉而被察觉。

女人低声说“不行啊,不行啊”,最后又说“好冷”。正在得趣的男人没有作答,女人到底是女人,男人极尽全力用两臂紧紧搂着她的腰肢,她似乎什么也没有觉察到。

……这种极带讽刺的猥亵的潇洒,这种极富献身性的无私的协力,本多每想起来嘴边就诱发出一丝微笑。但一想到那次在松屋美军基地商店门口白天里跟他搭话的男子,那一点点幽默随之弥散于某种冰冷的不安之中。对于自己的真挚的快乐,只能促使一部分人的厌恶,他必须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承受着这种厌恶的反映。不仅如此,厌恶本身总有一天会变成快乐不可缺少的要素。如此种种,还有比这更加不合道理的事吗?

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自我厌恶,同最甘甜的诱惑结为一体,自我存在否定的本身,同决不能治愈的不死的观念结为一体。存在的不治之症正是不死的感觉的惟一实质。

他再次走到游泳池旁边,弯腰抓挠着动荡的池水。这正是他人生终点抓住财富的感触。夏阳照射着他的低俯的颈项,仿佛感受着一生中重复五十八回的夏天众多的恶意和嘲笑的箭矢。他那并非多么不幸的人生,一切都遵从理性的航舵,灵巧地躲过毁灭的暗礁。所谓没有幸福的瞬间,只不过是夸张罢了。尽管如此,这是多么百无聊赖的航海啊!不妨夸张地说,自己的人生是黑暗的,这才更符合毫无伪饰的感觉。

“自己的人生是黑暗的。”这样的宣告甚至可以看作是对人生痛切的友情的展示。我和你的交游,没有任何成果,没有任何欢喜。你丝毫没有给我任何快乐,就那么执拗地同我交友,强行踏上“生命”这根危险的钢丝。节约陶醉,增加所有,变正义为纸屑,用理智换取家具财产,将世上的美压挤成可耻的模样儿。人生大大花费了一番气力,将正统流放,将异端送进病院,使人性陷入愚昧。这是一堆脓血盆里沾满血和脓的脏污的绷带。就是说,这是天天都要替换的心灵的绷带,每次都使不治之症的患者不分老少一齐疼得哭爹喊娘。

他感到这块山地绚丽的蓝天之上,隐藏着洁白而壮美的护士巨大而优柔的双手,这手为了天天虚空的治愈而从事着粗野的义务。这双手亲切地触摸着他,又一次敦促他活下去。美女峰上空的白云,是一堆散乱的近乎伪善的卫生而洁白闪亮的新绷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