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第2/4页)

本多想,要是疾病发作,总得去救救她。随着越走越近,发现那女子坐着的石头旁边放着黑色的提包和拐杖。

本多将手搭在她的肩头,小心翼翼,轻轻摇晃了几下。因为他觉得,只要稍微加点儿力,那女人就会崩倒变成一堆灰。

女子斜斜抬起脸,看到面孔,本多这才感到恐怖。那黑黝黝的头发原是假发,一看到额头不自然的发根就立即明白了。两眼深陷的眼窝和皱纹涂着一层厚厚的白粉,下面涂着鲜艳的口红胭脂,上唇描成宫廷风的三角,下唇则似有若无。本多从这副难以形容的衰老的底色上,认出来那是蓼科的脸孔。

“这不是蓼科女士吗?”

本多不由喊出了她的姓名。

“您是哪一位先生?”蓼科说,“请等一下。”

她慌忙从怀里掏出老花眼镜,张开眼镜两腿儿,架在耳朵上。这副充满诈术的动作,依稀闪现着昔日蓼科的影像。她假借戴老花镜认人这个幌子,在心中盘算着,要尽快判断这个人究竟是谁。

然而,她的企图未能实现。老婆子即便架起眼镜,也还是没有认出伫立面前的这位陌生者。蓼科的脸上开始出现不安和极为古旧的皇亲国戚般的偏见,一种经过长久而巧妙的模仿得来的柔和的冷淡。这回,她接着前面的话头,说道:

“实在对不起,我的记性很不好,您是哪一位,真的想不起来……”

“我是本多,三十多年前,我和松枝清显君在学习院是同学。我俩很要好。我经常到这座宅子里玩。”

“哦,原来就是本多少爷啊,好久没有再见到您了。怎么没能认出来呢,真是对不起呀。本多少爷……对呀,对呀,确实是本多少爷。还是年轻时那模样儿,没有变。这真叫人……”

蓼科说着,连忙用袖子挡在眼镜下边。过去,蓼科的眼泪时常令人怀疑,可如今,眼下的白粉如雨点儿打在石灰墙上,眼见着濡湿了,泪珠从混浊的眼睛里机械般地滚滚而出。这种同悲伤和喜悦无缘的眼泪,像决堤的河水涌流出来,较之往昔的眼泪可信多了。

不过,蓼科的那副老态看了真叫人难过!那埋在浓厚白粉下的肌肉,全身都长满了老斑。惟有那缜密而超出常人的理智,依然像死者腰中的怀表,分分秒秒,始终不停地跑动着。

“看样子身板儿挺硬朗,太好啦。您今年多大年岁了?”

本多问。

“今年都九十五周岁了。托您的福,只是耳朵有点儿背,没什么大病。腰腿儿也还壮实。这不,靠着一根拐杖,一个人想到哪儿到哪儿。现在住在侄子家里,他们不愿意我一个人外出。其实,我这把老骨头随时都可能倒在哪里,趁着还能自由行动的时候,总想出来走走。空袭也没有什么好怕的,什么炸弹啦,燃烧弹啦,要是掉在头上那倒也好,死得舒服,省得给人添麻烦。说出来不怕您见笑,当我看到那些当今倒在路旁的死尸,打心眼里羡慕。前些日子,听说涩谷被大火烧毁,一心想看看松枝老爷的宅邸遗址,所以趁着侄儿夫妇不在意,偷偷跑出来了。要是侯爵老爷和夫人健在,看到这番景象,真不知会怎么想呢。他们没有看到这种惨象就去世了,说不定倒是福分。”

“幸好,我家的房子没被烧毁。家母也是同样的想法啊。她是日本节节取胜的当儿辞世的,这样或许是值得庆幸的事。”

“哎呀呀,您是说令堂大人也已经过世了?……真是的,真是的,我竟然不知道……”

蓼科依然像往昔一样,她不会忘记那番不含任何感情的谦恭的礼节。

“绫仓家后来到底怎么样了?”

本多话一出口,立即觉察到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老婆子果然眼见着犯了踌躇。不过,蓼科越想表现出“显而易见”的感情,就越发使人觉得,那感情只不过是装装门面,离真率还差老远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