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第2/3页)

十二月八日的早晨,妻子来到他的卧室叫醒他:

“这么早喊醒您,真是对不起。”

妻子静静地说。

“什么事?”

莫非母亲的身体发生了异变?他立即起来了。

“和美国开始作战了,刚才,收音机广播说……”

梨枝的语调里,依旧带着提早叫醒丈夫的歉意。

——那天一早,他到事务所上班,攻打珍珠港的消息闹得沸沸扬扬,根本不能安心做事。年轻的女职员一阵阵狂笑不止。本多对此甚为惊奇,他想,女人这东西,难道只知道将爱国的欢乐和肉体的欢乐搅和在一起加以表现吗?

午休的时间到了。事务所的同僚们商量一起到皇宫前的广场去。本多送走他们,锁上事务所,一个人独自踏上饭后的散步小路,然而,他也不由自主朝着二重桥前的广场走去。

丸之内一带的人,或许都有一个共同的想法。宽阔的步行道上挤满了人。

“我已经四十七岁了。”本多思忖着,无论肉体和精神,不再葆有青春、勇武而无垢的热情了。再有十年或许就得准备后事了。不过,再怎么着,自己也不会死于战火。本多没有军籍,即便有,也不必担心会被派往前线。

对于那些年轻人果敢的爱国行为,他正值站在远方拍手叫好的年龄段上。快去轰炸夏威夷!从他的年龄上说,已经同这种英勇卓绝的行为无缘了。

与之隔绝的只是年龄吗?决不是如此。本多本来就不是为行为而活着。

他的人生,一步步走向死亡,无论谁都一样。总之,他是个只知道向前跨步的人。他不曾奔跑过。他曾经救助过别人,可未曾遭遇被人解救的危急关头。他缺乏被人救助的资质。他从未感受过这样的危急,即人们对自己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臂;自己也希望实施具有重要或光辉价值的救助。(这不正是自寻烦恼吗?)遗憾的是,他是一个缺少烦恼特立独行的人。

如果说,本多对进攻珍珠港的狂热感到嫉妒,这话未免有些夸张。他只是确信今后自己的人生不再会大放异彩了,他被这种利己而忧郁的信念所征服。他这个人,打心眼里从未奢望过那样的辉煌!

然而另一方面,印度贝拿勒斯的梦幻一旦浮出,无论多么壮烈的荣光都黯然失色了。莫非转生的神秘,使他心灵委顿,失去勇气,所有的行动均告无效……最终令一切哲学皆为自爱所役使吗?就像那些躲避焰火在身旁爆炸的人们,本多感到,人们的狂热反而使得自己的心胸变得无限狭窄起来。

群集于二重桥前边的人们,手里挥动着太阳旗,高呼“万岁”,站在远处既能看到,又能听到。本多自己和他们之间,隔着广阔的沙石地面,远远可以眺望护城河岸的枯草和冬日松树的颜色。他两手插在外套口袋里站立着,身穿蓝色工作服的两位姑娘手挽手,欢笑着打他身旁穿过,向二重桥方向奔跑,洁白的牙齿在冬日的太阳下闪耀着莹润的光亮。

温婉而秀美的冬日的芳唇,飘然离去的倩影,澄澈的大气,瞬息间嫣然一笑、娇艳无比、倏忽闪过的少女的小嘴儿……可以肯定,轰炸机上的勇士有时会梦见这样的樱唇。青年人尽皆如此。他们一边寻求最苛酷的,一边迷醉于最柔媚的。所谓最为柔媚的,抑或就是死吧?……本多自己也曾经是这样的青年。但他决非一心追求死的“有为的青年”。

此刻,本多的眼里,冬日照耀下的广阔的沙石空间,突然化为一片漠漠荒原。三十年前,清显给他看过的日俄战争影集中的《凭吊得利寺附近战死者》照片,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以至于同眼前的风景相重叠,最后全部被占领。那是战争终结,这是战争开始。尽管如此,这也是不祥的幻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