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第3/4页)

却萌发了毒草的荆棘?

因此,蛆虫煽动金色的羽翼,

毒草随风飘散瘟疫。

满腔忧国的热血,

赛过雨打合欢花儿红。

暴雨过后,屋檐、廊柱和栏杆,

爬满专制的白色霉菌。

昨日的明智遭名利河坛的淘洗,

昨日的骏足已被裹上锦绣的彩舆。

哪抵得上,

那卡宾县,巴塔尼县,

繁衍于花梨木、紫檀,还有苏木的浓荫下

常春藤、荆条、淡竹的道路?

日照雨淋的密林里,

犀牛、貘、野牛,

时而有象群寻水。

不如让它们,

踏碎我的亡骸而过。

干脆亲手撕裂自己的咽喉,

鲜红的月亮照射着草上的露珠。

谁能知道?

谁能知道?

慷慨一曲振山河。

……本多被这首绝望的政治诗歌打动了,他以为,没有比这首诗更能安慰勋的灵魂的了。难道不是这样吗?勋未能成就久已梦想的维新而死去,然而,即使实现了维新,当时,他无疑会感到更大的绝望。失败是死,成功也是死,这就是勋行动的原理。但是,人们的不如意,在于不能置身于时间之外,将两种时间、两种死法加以公平的比较,然后选择其中之一。就是说,不能将维新后尝到幻灭的死,和未尝到之前尽早的死,一对一进行选择。因为,既然有早死,就不会再有迟死;既然有迟死,也不会有早死。因此,人们只得将这两种死法留给未来,遵从先见之命,选择其中之一。当然,勋选择了未尝到幻灭之前的死,此种先见,包含着尚未接触权力鳞爪的年轻人所具有的清流般的睿智。

但是,参加革命,获得成功之后所袭来的幻灭与绝望,仿佛眼睁睁瞧着月球背面一样。此种感怀,即便立即寻死,也许只能使死逃离较之死更甚的荒凉。而且,不论多么真挚的死,也难免被看作是发生于阴郁的革命的午后,一次病理学意义上的自杀。

本多将这首政治诗献给勋的灵前,其用意就在这里。勋至少是梦见日出而死的,但这首诗中的早晨,却在龟裂的太阳下,展示了脓血淋漓的伤口。然而,偶尔发生于同时代的勋的壮烈之死,和这首政治诗的绝望之间,却牵连着一缕扯不断的丝线。这是因为,人们对未来冒死以求的幻想,最好的幻想,最坏的幻想,最美的幻想,最丑的幻想,抑或都齐集于同一个地方。更为可怕的是,弄不好都属于同一种东西。勋所殊死寻求的,其先见愈加贤明,勋的死愈加纯粹,到头来只能获得这首政治诗一般的绝望。难道不可以这么说吗?

本多感到,自己之所以有这些想法,不用说是庞大的印度留下的阴影。印度为他的思绪,编织了一层又一层莲花瓣似的构造,已经不允许他停留于清纯的直线形的思路之上了。为了营救勋,本多不惜抛弃审判官之职,当时对于他自己来说(尽管他也因最终没有营救清显而痛悔不已),或许一生就这么一次跃动着无私和献身。但是,当他徒然丧失勋之后,他只能在转生里占卜被翻转的理想,到轮回外寻求未来之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而且,在本多很难具有“人”的感情的心胸内,给与最终暗示的,正是可怖的印度。

无论成功或失败,迟早总要归于幻灭——这样的“先见”根本称不上先见。因为,这只不过是寻常pessimism的见解。重要的只有一种,那就是以行动、以死节而实现的先见。勋出色地实践了。只有靠这种行为,才有可能均等地里外看穿时光随处建筑的玻璃障壁,而这种障壁凭人力是决然无法超越的。在渴望、憧憬、梦境和理想之中,过去和未来变成等价同质,总之,成为平等的东西。

勋于死的瞬间,是否从墙缝里窥见到这样的世界呢?本多渐及年老,他要弄明白有一天临死前究竟会看到些什么,这个决不可以等闲视之。至少那一瞬间,实在的勋和假设的勋交换了目光,清楚地捕捉到这边的先见尚未看到的对面的光辉;同时,对面的目光无限渴望地透视这一边,憧憬着已经获得和尚未获得的东西,紧紧捕捉到过去投向自己的渴望的光辉。看来,这是确定无疑的。这两种生,透过不能再度重新复苏的机缘,穿透那道玻璃障壁结合在一起了。这将暗示着勋同这位政治诗人,即憧憬末路之死的诗人,同拒绝人生路尽而即行赴死的青年永恒的连环。那么,他们凭借各自的方法,为实现意志和希望的本身,究竟如何呢?历史决不因人的意志而动,而人的意志的本质就是敢于介入历史的意志。这正是本多自少年时代起一成不变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