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3/6页)

年龄将近半百的本多,其中一得就是舍弃一切偏见,变得自由起来。有了自我权威而摆脱了权威,自己成为理智的化身而摆脱了理智。

已逝的大正初期的剑道部精神,包括从未跻身其中的本多在内,是熏染整整一个时代的蓝花布精神。直至今日,本多不吝将自己记忆的青春囊括于同列之中。

至于使之更加醇化、更加趋于极致的勋的世界,本多并非同他共享青春,而是从外部侧目以视。当他看到年轻的日本精神那般孤立作战、自行消亡的姿影,不能不觉悟到:“惟一支撑自己活下去的力量,只能是西洋的力量,外来思想的力量。”固有的思想置人于死地。

要想活着,就不能像勋那样固守纯洁。不可自断所有的后路,不可拒绝一切。

勋的死,最能迫使本多省察,所谓纯粹的日本究竟是什么。否定一切,甚至否定现实的日本,拒绝所有的日本人,采取最难活着的生存方式,最终杀人或自刃……除此之外,难道就真的没有同“日本”共存的道路吗?虽然人人害怕而不敢言,但勋不是亲身加以证明了吗?

仔细想想,一个民族最纯粹的要素必然带有血腥气,闪耀着野蛮的影子。这和不顾全世界动物保护主义者的谴责,继续保有斗牛这一国技的西班牙不同,日本欲借文明开化的时机,扫除一切“野蛮的风习”,其结果,使得民族最为鲜活而纯粹的灵魂隐藏于地下,时常通过喷火发挥凶暴的力量,越来越为人们所畏惧。

不论展示多么可怕的面貌,原本就是洁白的灵魂。本多来到泰国一看,祖国文物的清雅、简素、单纯,清澄的河水使得河床上的小石子历历可数,神道教仪式的清洁明净等,在本多的眼睛里渐渐清晰起来。然而,本多并非与此共存,而是像大多数日本人所做的那样,视而不见,权当不复存在。干脆逃离一切,借此以苟活。那些简劲而素朴的第一要义的东西,那白绢,那清泉,那随风摇曳的洁白的纸条儿,那牌坊隔离开的单纯的空间,那水底的岩石,那群山,那大海,那日本刀,那光辉,那纯粹,那始终躲避利刃活着人们……不光是本多,就连那些早已欧化的多数日本人,也耐不住日本酷烈的元素了。

但是,相信灵魂的勋,一旦升天,定是一种善因善果,不过一旦转生为人而进入轮回,究竟又会怎样呢?

如此看来,想象自有想象的征兆,决心赴死的勋,不正悄悄觉醒于“别一种人生”的暗示吗?当努力使一种生存达于极端纯粹的生存时,人们就会主动预感到别一种生命的存在,不是吗?

本多身处此地的暑热之中,仅仅想到这一点,心中就浮泛出日本神社的清幽,以及那种给人以额头滴凉水般的快感。沿着石阶攀登的参拜者的眼里,清晰地映现着围绕前方殿堂的轮廓鲜明的牌坊,而参拜完毕、踏上归途的人的眼里,则惟见收容整个蓝天的方框。仅凭一件东西,居然将庄严的神殿和空无一物的蓝天,由表及里全部包容起来,实在不可思议。看来,那牌坊的组合,其实就是勋的灵魂。

勋至少生活在最为优雅、美丽和简素的牌坊似的明晰的方框之中。这个范围内,不可避免地满储着蓝天。

本多认为,临死前勋的一颗心,不论如何远离佛教,但他和佛教的关系也暗示着日本人和佛教的关系。可以说,如同用白绢的滤袋,过滤湄南河的浊水。

——本多听罢菱川讲述公主的故事,当天深夜在旅馆的房间里,将旅行包翻个底朝天,终于找出裹在紫色包袱皮内的清显的那本《梦日记》。

反复翻阅,早已“韦编三绝”,本多用笨拙的双手仔细将日记重新缉好。日记中依然跃动着清显仓促间留下的青春的笔迹。不过,三十年前的墨水有些变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