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茶淡饭(原序节录)(第2/3页)

然后,她带我们到她的山上去。穿过小村,停好脚踏车,走路渡过一条两岸全是黑白石头的河,走路上山,随手摘金枣吃。她说,那一片就是茶园!那时,太阳蒸蒸,我觉得整片山坡都在起伏、企图翻身,冒着白烟。我一定被她的山神给震慑了,那绿的波浪温柔且静好,在夏日蝉嘶中,像一首充满回音的山地歌谣。

然而,我还是没喝到茶。

3

依旧眷恋独处,在市中心的九楼,常常把百叶窗拉密,用与世隔绝的手势,回到自己,裸足下田,在稿纸上。

我翻阅《茶经》,想像陆羽的面貌,到底什么样的感动让他写下中国第一本有系统地介绍茶艺的书?因为喜欢喝茶?还是在品茗之中体会茶汁缓缓沿喉而下,与血肉之躯融合之后的那股甘醇?饮茶需要布局,但饮后的回甘,却又破格,多么像人生。同一个杯、同一种茶、同一式泡法,饮在不同的喉里,冷暖浓淡自知,完全是心证功夫。有人喝茶是在喝一套精制而考究的手艺;有人握杯闻香,交递清浊之气;有人见杯即干,不事进德修业专爱消化排泄;有人随兴,水是好水、壶是好壶、茶是好茶。大化浪浪,半睡半醒,茶之一字,诸子百家都可以注解。

我终究不似陆羽的喝法。我化成众生的喉咙,喝茶。

当然,也不如李白、东坡才情,焚香小坐,静气品茗,给茶取个响亮的名字:“仙人掌茶”、“月兔茶”,满座皆叹服好茶好名姓。谁晓得二位高士安什么心?仙人掌嘴、月兔杵臼,我倒觉得嘻怒笑骂!

所以,既然“下午”喝茶,且把手艺拆穿、杯壶错乱,道可道非常道,至少不是我的道。我只要一刹那的喉韵,无道一身轻。

喜欢读茶名,甚于赏壶。茶树管它长成什么样其实都是枝枝叶叶,本来无名无姓。人替它取了名,是拟人化了。不管名字背后代表它的出身、制造过程,抑或冲泡时的香味,总是人的自作多情。反正,人就是霸道,喜欢用建构社会解释生命的一套逻辑转嫁在茶身上,必要时还要改良品种。所以,茶也有尊卑高低了。我既然写茶,自然无法避免使用现有的茶名,这是基础语言。但我纯粹想像,用旧躯壳装新灵魂。

几乎天天喝茶,通常一杯从早到晚只添水不换茶叶,所以浓冽是早晨,清香已到了中午,淡如白水合该熄灯就寝。喝茶顺道看杯中茶,蜷缩是婴儿,收放自如到了豆蔻年华,肥硕即是阳寿将近。一撮叶,每天看到一生。看久了,说心花怒放也可以,说不动声色亦可。

平日逛街,看到茶店总会溜进去,平白叫几个生张熟魏的茶名也很过瘾。很少不买的,买回来首先独品。乌龙茶好比高人,喝一口即能指点迷津。花茶非常精灵,可惜少了雍容气度。冰的柠檬红茶有点志不同道不合,可夏日炎炎,它是个好人。白毫乌龙耐品,像温厚而睿智的老者。加味茶里,薄荷最是天真可爱,月桂有点城府,玫瑰妖娆,英国皇家红茶,恕我直言,镀金皇冠。

还是爱喝中国的茶,情感特别体贴。铁观音外刚内柔,佛手喝来春暖花开。柚茶苦口婆心。至于陈年普洱,好比走进王谢堂内,蛛网恢恢疏而不漏。龙须茶,真像圣旨驾到,五脏六腑统统下跪。

喝茶也会“茶醉”。在朋友的茶庄,说是上好乌龙,到了第七泡,喉鼻畅通,满腔清香,竟会醺醺然,走路好像误入仙人花苑,可见“七碗歌”绝非子虚乌有。

既然茶不挑嘴,嘴不挑茶,有些滋味就写入文章。不见得真有其人其事,只不过从茶味中得着一点灵犀,与我内心版图上的人物一一印合,我在替舌尖的滋味找人的面目,而已。

这样的写法,也可以说看不出跟茶有什么瓜葛!话说回来,这是我的喝法,有何不可呢?况且,真正让我感兴趣的,不是茶的制造或茶艺,是茶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