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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古拉斯认为你在天上跟大猩猩“雪花”打扑克。虽然只有五岁,但他解释任何事物都显得那么自信,以至于有时候我都信以为真。而我,已经年过四十,而且对你的了解要深得多。或者也许并不是这样。最近我感觉这些孩子才是唯一能奇迹般真正接近你,唯一有能力透过病痛和神志不清,看到并接近曾经的那个你,唯一足够善良又足够聪明,能让你重新振作的人。他们很幸运,从未哪怕一分钟地恨过你。我想不出还有什么赞美能好过于此。在他们的画中,现在的你从我们头顶上飞过,形象半是淘气的巫婆,半是严肃的仙女,跟生前的你没有太大区别。

他们刚刚在基连家待了几天。基连是我大儿子的父亲。回来的时候,孩子们都晒得黝黑,长高了,肚子里塞满了基连家院子里种的黄瓜和西红柿做成的沙拉。这些新鲜的蔬菜水果,我每次收到时都热情高涨,但最终它们的归宿往往还是垃圾桶,因为每当试图清洗它们的时候,蹦出来的小虫子会让我像从事任何田野劳动一样毫无信心。

“基连,我只想要白雪公主那样的毒苹果!我的问题是,每次吃绿色生态苹果,总是觉得一口下去会咬掉一条毛毛虫的脑袋。这让我十分苦恼。你明白的,对吗?”

“当然,你喜欢吃毒苹果,不是吗?好吧,别担心,下次我们给你带点那样的,看看合不合你的意。”

然后他做了一个抹脖的动作,闭上眼睛,伸出舌头,把孩子们都逗笑了。孩子们都超爱他的疯癫和巧手:前一分钟还在详尽地向他们讲述法国大革命每一天的进程,后一分钟就带他们去院子里种西红柿。

基连是一位考古学家,他支持加泰罗尼亚2独立,喜欢喝酒,彬彬有礼而富有同情心,机智、和蔼、狡黠、强壮、多疑、慷慨,十分有趣又十分固执。他的座右铭是“不要自找麻烦”,而的确,除了我们在一起度过的那些年中他总是麻烦不断,其他时间他一直很忠实地遵守这个信条。我们之间的感情可以用爱恨交织来概括。我爱他,而他几乎总是假装恨我。但是他的恨好过我认识的大多数人的爱。最后是他收留了巴顿,我母亲的老狗。在我们离婚前,巴顿曾是我们的狗。后来有一天,因为要出远门,我把它放在母亲那里,但等我回来,她告诉我巴顿是她的了,它跟自己的母亲和姐妹在一起会更好。就这样,你抢走了我们的狗,并把它养成了你的。你对一切所爱的事物都是如此对待。所有的一切,你都剥夺他们的生活,又赠予他们另一种生活,比他们曾了解过或以后有机会了解到的任何世界都更加宽广、更加张扬、更加有趣。而他们为此付出的高昂代价就是要忍受你严厉的质询,成为爱的囚徒。正如你自己所说,在任何情况下,这种爱永远永远都不会是盲目的。虽然也许对于狗,或者仅仅对于狗来说,是这样的。巴顿比它的母亲和姐妹都长寿。那一天,你任凭我们把它带走,而没有提出抗议,因为你知道它不能再跟你在一起了。于是我明白你大限将至。如果你已经准备好放弃你的狗,说明你已经准备好放弃一切,说明我们已经抵达深渊的尽头——两年来,我们一直在不停地坠落。那个傍晚,虽然还可以将你的手握在手中,我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后事,就为了能将你安葬在里盖特港口的陵园中。巴顿也参加了你的葬礼,它是现场唯一的一条狗。基连在它的脖子上系了一个黑色领结——这主意一望而知是他的风格——而巴顿也表现得像个淑女。它没像平时一样两腿叉开趴在那里,而是坐在树荫下,肃穆而正式,戴着黑色的领结,陪在基连身边。而基连则穿着旧牛仔裤,为这个场合特意熨烫过的衬衫在肚子的地方微微裂开了。我想你会喜欢它的样子,你会坐到他们旁边——你也同样喜欢自寻烦恼——拍拍巴顿的脑袋,旁观自己沉默的葬礼。或者你确实这样做了,只是我不知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