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3/12页)

令秧打点好了几套替换的丧服,带着小如和一个用于跟家里报信传话的婆子,便上了路。她从没有独自一个人离开过唐家大宅这么久,所以心里还真的涨满了期待。不过,又的确有那么一点点不安,她问蕙娘道:“我要是哭不出来可怎么是好?”蕙娘笑了:“夫人想想,四十九天,每天早晚加起来好几个时辰,若都能实打实地从头哭到尾,只怕那灵堂都要被淹了。夫人实在没有眼泪的时候,跟着出声便好;若什么时候眼泪来了,就别出声省些力气——去了便知道了,周遭的人准保都是如此的,要撑那么些天呢,累坏了身子可就麻烦了。”令秧点头,随即又为难地想到了另一件事:“这朝夕哭奠也就罢了,可是不是朝夕之间,想哭的时候都要过去哭一场么,我若是朝夕之间一次多余的都没去哭过,是不是显得不太好?”蕙娘也认真地思虑了片刻:“不然夫人就看着情形,隔两三日多去上一两回,若看着众人除了朝夕都不去哭了,自然也不必再去。”这下二人都觉得问题解决了,也都轻松地喜悦起来。蕙娘叹道:“这可比不得当年老爷去的时候,那时候一天不管哭上几回,眼泪都是真的。”令秧道:“咱们老爷不过停了七天工夫,若也停上一个多月,我看咱们也未必哭得出了。”蕙娘开心地笑道:“这么多年,夫人爱说笑话儿这点,倒是从没变过。”

黎明时,令秧已经穿好了“小功”丧服,跪在一片人群之中。六公与川少爷的爷爷是兄弟,因此令秧算在“四服”的那拨女眷里,离棺材比较远。她跟着大家垂首盯着地面,闻到了主丧人,也就是六公的长子在前头焚香的气味。一抬头,猝不及防地,看见了站立在主丧身边的唐璞。从没见过他穿成这副样子,浑身上下都是月光一样的白色,因为是“大功”的粗布,这月白色略嫌粗糙,却让他不苟言笑的脸有了种肃穆的味道。平日里惹人厌的一脸跋扈,却在此时静静地凝固成了一种英武。令秧觉得他在人群的前面立得很稳,像是在一大片低矮芜杂的白色荒草中,突然破土而出一棵白杨树。他的右手擎起酒盅,酒盅似乎被他左手的手指钉在了半空中,右手夸张地拎起酒壶,酒壶缓缓挪动着,终于遇上了酒盅,将酒盅斟满——似乎身后响着只有唐璞自己才能听见的锣鼓点儿,斟满一杯,他静静放下酒壶,再转过身子,双手将酒盅奉给主丧用于浇奠;隔上片刻,再用一模一样的招式,重新斟一遍酒。

像是突然间洗尽了这人世间的凡尘,把他变成了仪式的一部分。

令秧看得发愣,有那么一小会儿,都忘了垂下头去,还险些把脊背都挺直了。三杯酒洒完,主丧另一侧的司仪拖着中气十足的声音宣告了一句什么,令秧没听清,只觉得那人念了句声若洪钟的咒语,余音袅袅尚未散尽,主丧人便像得了指令那样,跪下来,放声号哭。于是,地上跪着的一两百人便也都加入了进来,令秧第一次明白,原来“声音”这个东西也可以像风一样,猝不及防把人卷进去。周围的哭声“哗啦哗啦”地响,她自己也成了万千叶片里的一片。倒是不再觉得心慌了,因为没人会在乎她究竟哭了没有。只有唐璞还像刚才那般站得笔直,当然他最初也跟着众人一起叩了头的,只不过叩完头,他的职责便是站起来继续保证每一道程序。他脸上没有眼泪,也不会任由自己的神情被撕扯得狰狞,他甚至连哀戚的眼神也没有——周围的悲痛巨浪滔天,只有他,心安理得地无动于衷,像是拦截众人孱弱的哀伤的那道堤坝。

令秧重新俯下身子去叩头,额头触到地面,似乎就能压制住胸口那阵不安。她盼着叩完一个头,和叩下一次头之间那短短的一瞬,因为那时候,她便可以理直气壮地看唐璞一眼,横竖在他眼里,这满地的人像麦浪一样前仆后继,他不会注意得到麦浪中的某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