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2/12页)

还是得回头,从那一年开始的地方说起,惊蛰过完不几天,溦姐儿便生了场病。病症虽不凶险,可是拖了两三个月,人还总是脸色青白,气息恹恹地卧在床上没力气。自然会有人悄悄议论,说溦姐儿得的其实是心病,一个姑娘还没出嫁便成了寡妇,换了谁都会觉得熬不下去,何况溦姐儿本就是一个心思重的孩子。如今紫藤做了管家娘子,别的都不在话下,唯独一样,她做不到像曾经的管家娘子那样,听见谁议论主人家的事情便劈头盖脸地骂过去——她抹不开面子,也的确没有那个威仪。她只好私下里告诉蕙娘,不过蕙娘听了,也只是叹口气,说道:“咱们从现在起,开始置办溦姐儿的嫁妆吧。三姑娘出阁时候的单子我还留着,不论大小物什儿,都得再往上一个品级才行,首饰衣服这些须得添置得多些——咱们有三四年的工夫预备这个——不怕花钱,府里如今有这个能耐,在别处省俭些也就行了。”看着紫藤略显悲戚的表情,她笑笑,“我能替那孩子做的,也只是这些。你若想开口让我劝夫人退婚,就还是省省吧。夫人嫡亲的女儿,我不能说这个话,没这个理。”紫藤皱了皱眉头道:“那我就索性说句不怕蕙姨娘生气的话,溦姐儿这病的缘由,怕也是听多了人嚼舌头——府里人都说夫人糊涂,眼看着三姑娘一个庶出的小姐都好歹嫁到官宦人家了,嫡出的反倒不给费心思攀一门好姻缘;还有的说得更难听,说望门寡也不是守不得,若是许给公侯将相家的公子,自然守得——可是这谢家除了有些钱,无论门第还是根基都赶不上咱们……”

蕙娘气得脸色铁青:“再听见有人说这种混账话,你就该直接上去扇他——拿出点管家娘子的做派来,要是有人不服,你直接来告诉我,谢先生对咱们家的恩德还浅么,说这种话不怕损了阴骘,人家谢家……”可是转念一想,有很多事情是紫藤也不知道的,那种寂寞便又袭了上来,又有什么可说的,她对自己笑笑,只好习惯性地再告诉自己一次:你果然老了。

所有的闲话如今倒是传不到令秧的耳朵里了,她用一条手臂为自己换来了清晨时分的庙宇一般的寂静。生日之后的某天,吴家的老太太做寿,请了戏班子来唱堂会——她自然是不便出席,这些事向来都是蕙娘代表家里周旋,不过,她要蕙娘带上了小如。她要小如替她看看《绣玉阁》的结局,虽说谢舜珲已经给她讲过,但她依旧不甘心。这些日子,她总会静静地,庄重地用力想一想:如今,我有了一出戏。随后,心里便是一暖,脸上不由自主地嫣然一笑。

文绣自断手臂之后,她贞烈的名声便也传了出去,终于,战场上朝廷的军队凯旋而归,论功行赏的时候,皇帝发现那个名叫上官玉的阵亡将领,原来还有个如此有气节的贤妻。文绣就这样被封了诰命,公婆的嘴脸也又变了,要把她接回深宅大院里,可是文绣不肯。她守着这绣玉阁,从春天,直到又一个隆冬。隆冬第三次来临,整出戏也到了最后一折。风雪之夜,门外有人敲门,小丫鬟禀报说,又是一个贫病交加的过路男子。文绣说不便接待,隔着薄薄的门板,来人却又百般哀求。文绣还是把门打开了,于是便看见上官玉站在漫天大雪里。悲喜交加,缠绵缱绻,上官玉告诉妻子:他其实是鬼。文绣说,她知道的。这出戏就这样迎来了结尾,他们终于重逢。

令秧喜欢这故事。

她也去溦姐儿的房里看她——其实,众人说她不疼溦姐儿,这真的让她觉得冤屈。她坐到溦姐儿床边,身边伺候着的丫鬟立刻就不知手脚该放在哪里。她凝视着她苍白的女儿,她知道这孩子若不是因为病中的憔悴,其实已出落得非常秀丽。模样长得像令秧,不过流溢在每个表情之间的那种冷冰冰的媚态,却又像极了川哥儿。好在众人只道是兄妹相像,并没有疑到别的事情上头。她伸出手去,想握住溦姐儿落在被面上的手,却被溦姐儿一皱眉头,就躲开了。这没心没肺的孩子,不知道她只剩下了这一只手么。她辛酸地笑笑:“我知道你心里怨我。”溦姐儿不肯睁开眼睛:“夫人这是说到哪里去了。外头凉,夫人还是回吧,别累着了自己。”那一瞬间,她想告诉这孩子,生她的时候,自己经历过怎样的疼痛,恐惧,还有九死一生……可是转念一想,又有什么好说,溦姐儿总归得从她身子里出来,不管受多少苦,只怪她自己身子不好,溦姐儿又不欠她的。所以她只是说:“你还小,你不懂得,谢先生家里是最好的去处。你夫君不在了,可是没人会亏待你,谢家是天底下最宽容的人家儿——你从别的房里过继一个孩子管你叫娘,女人会受的那些苦你就都不用受了,有的话我不能说得太深,过些年你自己就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