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9页)

令秧的娘死得早,这些年来,嫂子就是家里挑大梁的女人。令秧有个年长自己十三岁的哥哥,算命的说,哥哥命硬,克兄弟姐妹——不知道准不准,不过在哥哥出生后的十多年里,娘又生过一个男孩,一个女孩,都是在还没出周岁的时候就夭折了;还怀上过一个不知是男是女的胎儿,同样没留住——只有令秧安然懵懂地长大了,破了算命先生的咒。令秧是爹娘的宝贝,尤其是娘,看着令秧的时候总有种谢天谢地的感激。她给了令秧生命,可是令秧终结了她对生命的恐惧。病入膏肓的时候,娘甚至不再那么怕死。她只是平静地把令秧的小手放在嫂子手里,用力地对嫂子说:“照顾她,千万……”嫂子知道这句话的轻重,恭顺地回答:“我知道。”——嫂子不也一样没等婆婆说完话就答应了么?娘在那种时候,哪想得起来嘲笑嫂子的家教?嫂子就是喜欢把婆家描述得像阴曹地府一样,吓唬令秧——其实嫂子现在在家里管事儿,还不是说一不二——这个婆家还有个像令秧这样,有事没事会被她挤对两句的小姑子——能坏到哪里去了?

令秧也知道,一个姑娘家,总想象婆家是不害臊的。如果让任何人知道了这种想象,就更是该死了。可是除了这种想象,令秧实在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可以做。若是像海棠姐姐那样识得几个字,还能偷偷看点书,或许好些——有一年,表哥发了水痘,不能去族学里上学,家里只好请了先生来教——海棠姐姐早在刚出生的时候就得过水痘了,那时候他们都才六七岁,且表哥一个人总是哭闹着不肯念书,所以大人们就叫海棠姐姐去陪表哥玩,海棠就这样跟着表哥学了认字——表哥在家里一关就是半年,半年过去了,大人们也就默契地订下了他和海棠姐的婚事。

要是令秧很小的时候也出过水痘就好了。

要是令秧能和海棠姐姐一起嫁给表哥,就好了。

这件事只能放在自己那里,即使是对最能掏心窝子的姐妹,也不能说——令秧知道什么是自己可以盼望的,什么不行。所以,就是想想而已,没关系吧。令秧一边想着,一边帮嫂子做着针线——那些单纯属于缝补的粗活儿看不出什么分别,不过若是细致一些需要绣工的活计,就不同了,比如那件做给春妹,就是嫂子的大女儿的小襦裙。上头的花饰是令秧绣的——其实并没有多复杂,是用令秧的旧衣服改的,只不过,姜黄色的粗布裙摆上,令秧别出心裁地绣了两只小燕子,配着一点淡淡的,几乎像是水珠滴出来的柳叶。令秧绣的时候心里沉甸甸的,因为她怕若有一天,海棠姐姐看见了这两只呼之欲出的燕子,就看穿了她的心事——其实这种担心很是荒唐,她自己也知道。完工那天,嫂子只是略微吃惊地看着她:“真是长进了。”随后又摇头道,“可是她小孩子家身子拔节那么快,不该穿这么精细。”令秧一反常态地对嫂子认真地笑道:“就算我走了,也能给春妹绣衣裳,我做好了托人带回来给你。”嫂子的食指用力戳了一下她的眉心:“少讲这些作怪的话。”

人们都说,令秧的亲事是桩好姻缘。既然都这么说,一定有些道理的,即便对方的年纪比令秧的爹小不了几岁,可好歹,是个什么老爷。令秧的夫君姓唐,名简,家在休宁,离令秧家不过二三十里。其实唐老爷家再往上数几代,跟令秧家一样,都是徽州的商户。不过唐家经营得高明些,虽然比不得那些巨贾,好歹也算是富户,还出了唐简这个自贡生一路中了进士的聪明孩子。殿试及三甲,入翰林院的那一年,唐简不过三十一岁,踌躇满志,男人在恰当的年纪得了意,无论如何都会有股倜傥——他并不知道那其实就是他一生里最后的好时光;他更加不知道,他此生最后一个女人将于十五年后来临——他只顾得上坚信自己前程似锦,不知道她那时正专心地注视着插在摇篮栏杆上的一只风车,她的窗外就是他们二人的故乡,绚烂的油菜花盛开到了天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