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第4/6页)

“是什么呢?”簪缨道,“傅博士最知礼法,请问阁下携家眷随意出入宫闱,合不合规,未出阁的女娘在他人未婚郎君面前言笑无忌,合不合礼?我安于宫室便是恪守本分,她随意行止便是烂漫天真;我赴宴穿白衣,你便皱眉不悦,她穿白衣,你便无视纵容;我在及笄之日,被未婚郎君言语贬低,尽传于宾客之耳,由此退婚便是不顾大局,她身为始作俑者,跪下掉几滴泪便是可怜无辜;她的前途声名是不能有失,我的脸面名声便毫不重要;我立誓说,倘若违誓,人如断簪,你说这是无稽之谈,全不担心我应誓遭报,不得善终,而她发誓的话还没出口,你便捂口不令她言,生怕出口成咒,妨了她的命格。”

傅则安脸色苍白:“不……”

他本以为,自己有长兄的担当,帮着宫里劝阿缨回去是为平息乱象,顾全大局;而护着阿雪平安顺遂也是他应有的手足之情,义不容辞。

这里头没什么不对。

可是听过簪缨的话,他始悟省,将两下放到一起对比,中间便出现了一条他从来不曾留意到的,失衡的线。

士人最讲究修身,傅则安对外可以风度从容,可一旦涉及自己道德的漏洞,便如临大敌。

他一时间后背发寒,如遭棒喝般倒退了半步。

“傅郎君终于发现了么?”

坠在西山峰尖上的橙红色夕阳,映进簪缨眼里。她面对草木群山,眸光是血的颜色,声轻如吐雾:

“你对待两个所谓的妹妹,用的不是同一套准则啊。”

“阿缨……”

连傅骁都听得满身冷汗,脸色灰败地往前一步,想补救点什么。

自家侄儿有多擅长辩难之道,他一清二楚,未曾想过有朝一日,会被一个公认寡言安分的小女娘诘问得哑口无言。

他不信这些话是簪缨自己想出来的,她性子随她父亲,自幼不争不抢,万事随和,哪里就积蕴得出如此大的怨气呢?

傅骁的目光,又不由向那辆一直静默的青幢车瞟去。

短短几瞬,这位老副相的心里已经勾画出了好几种不同的政治格局。

他抬袖刮下脑门上的汗,咽口干涩的唾沫,因还不清楚那位京口大司马的心思,先压下政治不谈,准备拿三郎做话题切口,唤起这丫头的血缘亲情。

“阿缨莫恼,你若实在不愿看见二娘,二伯父偏着你,明日便将她送到都城外的庄子上,好不好?”他长长一叹,“咱们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想当年呐,二伯同你阿父……”

却听簪缨叫了他一声:“傅中书。”

傅骁一愣,“你叫我什么?”

簪缨瞥下纤浓的眼睫,心里真有些倦了。

这些在朝为官的高官显贵,走到外面一个比一个衣冠楚楚,可他们究竟是听不懂人语呢,还是刀子不割在他们身上,就不知什么是疼?

“昨日我说过,今后不要再登小女的门。这句话,望

傅中书与傅博士,以及所有傅氏之人,牢牢、牢牢地记在心里。”

因为这才是开始。

就像上辈子她被御医割去第一块肉的时候,以为忍过几回疼,待伤口愈合便会好了,却没想到那只是个开始。一样。

一刀一刀,反复溃烂,历经两年,算不算一场漫长的凌迟?

在她最疼最无助之时,无比地盼望傅家有谁能来救救她,陪陪她,哪怕只是看看她。

可是一个都没有。

一个都没有。

簪缨不再理会眼前这些傅家人,转过身,看向半天不发一语的李景焕,没有表情的脸孔冰冷得像一只木傀。

她只问一句:“我的人把话带到没有?”

落日已西沉,混沌的天色像涮不净墨笔的浊汤,胡乱倾洒下来,堆涂在李景焕的衣上脸上,在他眼下污出一片阴影。

这是阿缨今日对他说的第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