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长途电话

接通上海的电话

这是修理首饰和钟表的小铺,店员是个回民,戴着白色小帽。陆焉识进来了,一对纯金袖扣落在玻璃上,光听声响就很纯。他对店员说,这个你们收吧?

店员看看他,拿起一个袖扣,再看看他。陆焉识把目光放平,嘴角微微翘起,是个好人的样子了。“这你是哪儿来的?”店员问。他看出柜台外的老头是抢不动的,也不像有偷的功夫。陆焉识说是他自己30年前买的。他又说没办法,成了个老右派,只能变卖变卖,贴补家用。店员态度松弛了。店员称了两个金袖扣的分量,然后说他是按国家的黄金收购价开的价钱,所以扯皮没用,明白吗?

明白。两颗纯金袖扣换了40元钱。比他心里估的价不低多少。

陆焉识觉得当务之急是一套好行头,帮他混入人民的群落。一家家商店都在上门板打烊,他挤进两块就要合拢的门板。这是一家公私合营的百货商店。他挑了最便宜的一件人造棉的棉袄罩衫,马褂式样,好处是不要布票。

在我祖父陆焉识走进渐渐热闹的西宁新城区时,我祖母冯婉喻被一声门响惊动了。进来的当然是我小姑冯丹珏。母女俩惊魂未定地对视一眼。冯丹珏样样出色,太出色了,可是就要陪着母亲做老小姐了。越是接近做老小姐的目标,她的高洁素雅越是纯粹。这就给一个个男友增加了难度,越往后越无法破除她那份高洁素雅。

当然母女俩都明白他们的实意,走开的原因是冯丹珏那位判无期徒刑的父亲。

刚才冯婉喻吃饭吃到一半,就被叫到里弄的居委会去了。居委会主任要她老老实实,把逃犯陆焉识的消息及时汇报。刚回到家里的弄堂口,传呼电话又叫冯婉喻接电话。电话是我父亲冯子烨打的,怒气冲冲,问母亲有没有“那个人”的消息。

与此同时,我祖父到了一个比较像样的县城,他决定住下来。

晚上8点钟,邮电局的电话小窗口跟任何一家的窗口一样,一点光亮也没有。凑近了,却能听见里面有一架无线电在寻找波段。陆焉识敲敲窗子。夜班接线员是个20多岁的小伙子。小伙子告诉他,电话按分钟计算,假如他觉得划不来也可以发电报。他递出来一张电报稿纸。陆焉识把稿纸又恭敬地推回去,问小伙子,能不能请他先接通上海电话局。“上海电话局来了。”1分钟后小伙子说。

上海女接线员不久就按照陆焉识提供的婉喻的地址查到了婉喻里弄的传呼电话号码。

他站起身,把传呼电话号码告诉小伙子。

婉喻终于来了。声音非常小,这就是婉喻。她问,请问是哪一位呀?当着接线员小伙子,也顾及到激动起来会耗费电话钱,他用冷静的上海话问她,还好吗?婉喻只吸错一口气,马上调整了一下,就冷静了,说谢谢你,蛮好的,你呢?就是两个晒太阳、逛菜场天天见的老邻居,也不会比他们口气更平常了。“看到小囡囡了。”他指丹珏,“在科教片上。”

婉喻说真的?那边也看得到片子呢!陆焉识想,他的电话费不够他告诉婉喻,为了看科教片上的小女儿他付出的代价,更不够叙述那一夜是怎样的一夜。电话钱只够他说丹珏很像婉喻。婉喻说丹珏长得远比她年轻的时候好看。他说能见一面就好了。婉喻顿时不做声了。他在这个当口挂了电话。

我的祖父焉识按住了话筒,他想婉喻一定听得懂他的话。他的话该这么听:只要能见你一面我就可以去死了。或者,我逃跑出来不为别的,就是为见你;从看了丹珏的科教片就打这个主意了。

第二天有一班去兰州的长途车。他将在兰州城外一个小站登上去西安的火车,再由西安到上海。此刻的老几没有去想,其实他这一刻的境遇是早就注定的,早在上世纪30年代拒绝给大王出借论文时就注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