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第2/3页)

他少有的失了沉着冷静,语气都比以往清允平和乱了三分,只因这个字迹他再熟悉不过,小时候一次次模仿练习的笔体,只要一眼就能看出是出自父亲卓衍的手笔。

陆恢的眼中第一次出现悲伤的情态,他只是摇摇头,什么都没有说。

卓思衡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往下看去:

“兄燕谷急拜。复无咎吾弟。前日故人顽疾复发请宫中太医问诊,遭拒,家父以为非病乃遭毒害,恐宫中已生异变。家父愿请奏面圣,却遭百般阻挠未得成见。如今弟因谏表一事被拘于家中,已见罪于圣上,为保安宁闻得何事皆请勿再言,切记切记。念昔日旧感,兄与家父自当竭尽全力保故人一家,亦是保全吾等东宫旧臣之来日,退无生路,自当进之,况天理昭彰仍在!吾弟性急而直,若不知事之根底,听闻风雨声而躁未免莽撞行事,家父命吾修书一封安抚。谨拜。”

卓衍的字迹相当急切,可能是在非常紧迫的形势下写成,然而在信的最后,或许是又想起什么,卓衍在后面重新蘸墨,用稍微不那么潦草的字迹又添了两行:“令嫂问弟妻安,弟妻月余即将临盆,而弟拘于家诸多不便,勿躁,令嫂已安排自家妪婆奶母二人谨侯,若需疏通,自当打理,弟妻安心待产,万事无忧。再拜。”

卓思衡觉得好像有块巨大的石头压在自己胸口,读完信的眩晕感无法消散,他在混沌中挣扎了不知多久,才重新抓住一丝冷静的神思,察觉信中的出入,冷声道:“不对,父亲同我讲过,无咎是东宫司经局洗马卢载的字,他们自幼相识,与太子伴读,绝不会有错。但卢载在跪谏当日确确实实是在场的,也因此遭罪问斩,不排除他看到我父亲的这封信后仍然选择慷慨前往,也有可能是后来事情发展超出我的所知不得不如此。但是,东宫没有旧臣姓陆,七罪臣里没有人姓陆,你又是何人?”

此时的卓思衡不像寻常那样的温和从容了,他声音不自觉扬高,眼神锐利至极,几乎要将陆恢的面容烧出两个窟窿来,只等对方回答。

“大人,我是个……不存在的人。”陆恢的声音也微微颤抖起来,“卢大人的妻子被他送回娘家,而后大人自己前去天章殿陪伴恩师与兄长,跪谏景宗……后来的事大人已经知道了,但卢夫人的命运大人却不知晓。”

卓思衡被他目光中的哀凉所侵感,点了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卢夫人的娘家十分贫寒,是卢大人外放时结识的小吏之女,然而二人情投意合,于是卢大人没有按照家人的意愿去求取公卿之家的女子,而与这位卢夫人成就百年之好。他家中虽是不满,但有卢大人的老师当朝述古殿大学士卓文骏做媒下定,他们也不再推阻。卢夫人虽目不识丁,但夫妻二人情厚恩笃,成亲后没多久便有了身孕。卢大人后来因上谏景宗苛待戾太子获罪,被停官留拘家中。再后来便是信中与大人了解之事……而卢大人最终还是和大人的祖父他的恩师一道问斩,卢夫人没有见到丈夫最后一面,因为这个时候,她已然被娘家亲人接走避祸,而那个孩子自生下来就没有了气息……因被七罪臣之案牵连,当官兵来捉拿卢夫人问罪时,她因亲子夭亡而早就失魂落魄,闻听丈夫罪死,便一刀撞死在了禁军的利刃之上……”

卓思衡沉默地听着,他觉得身上一阵发冷,有那么一瞬间,好像回到了朔州的劳役营里,记忆里总有下不完的雪和化不开的冰……

“卢夫人有个小她三岁的亲妹妹,她个性强悍不畏死生,在家乡听闻姐姐传信来报喜有孕,思念牵挂不已,于是自告奋勇前往帝京,就是她在危难之时主动照顾姐姐,让她得以安心生产……大人,这对姐妹,姓陆。”陆恢的最后一句话轻飘飘好似没有重量的羽毛,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说出口,“那个本该姓卢的孩子其实没有死,但姐妹二人知道这孩子已是罪臣之后,恐难以存于世间,于是姐姐让妹妹带走孩子,将他改名换姓,带回老家抚养成人,要他远离官场是非,平安到老。唯一能证明这个孩子在世间存在过的,只有一封裹入襁褓里的信,卢夫人不识字,但这封信卢大人给她念过,她知道里面说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还有谈及了这个孩子,或许是为了证明一些不存在的东西其实是存在的,也或许是卢夫人一时糊涂,她让妹妹收好这封信。可她的妹妹也不识字,不知道信里写了什么,于是那个孩子在瑾州乡下平安快乐长大到十一岁时翻到了此信,质问母亲自己的身世,才知晓母亲其实是她的姨母……他为此奋发读书,去考科试,想要重回朝野为自己正身,然而母亲却逼他不许再考,一定要遵从生身母亲的遗愿,不许染指官场……他答应了。”